• 海上平寇记

    [明代] 王慎中

    守备汀漳俞君志辅,被服进趋,退然儒生也。瞻视在鞞芾之间,言若不能出口,温慈款悫,望之知其有仁义之容。然而桴鼓鸣于侧,矢石交乎前,疾雷飘风,迅急而倏忽,大之有胜败之数,而小之有生死之形,士皆掉魂摇魄,前却而沮丧;君顾意喜色壮,张扬矜奋,重英之矛,七注之甲,鸷鸟举而虓虎怒,杀人如麻,目睫曾不为之一瞬,是何其猛厉孔武也?

    是时漳州海寇张甚,有司以为忧,督府檄君捕之。君提兵不数百,航海索贼,旬日遇焉。与战海上,败之;获六十艘,俘八十馀人,其自投于水者称是。贼行海上,数十年无此衄矣。由有此海所,为开寨置帅,以弹制非常者,费巨而员多;然提兵逐贼,成数十年未有之捷,乃独在君;而君又非有责于海上者也。亦可谓难矣!

    予观昔之善为将,而能多取胜者,皆用素治之兵,训练齐而约束明,非徒其志意信而已;其耳目亦且习于旗旐之色,而挥之使进退则不乱,熟于钟鼓之节,而奏之使作止则不惑,又当有以丰给而厚享之,椎牛击豕,酾酒成池,餍其口腹之所取;欲遂气闲,而思自决于一斗以为效,如马饱于枥,嘶鸣腾踏而欲奋,然后可用。君所提数百之兵,率召募新集,形貌不相识;宁独训练不夙,约束不豫而已,其于服属之分,犹未明也。君又穷空,家无馀财,所为市牛酒,买粱粟,以恣士之所嗜,不能具也。徒以一身率先士卒,共食糗糒,触犯炎风,冲冒巨浪,日或不再食,以与贼格,而竟以取胜。君诚何术,而得人之易,致效之速如此?予知之矣!用未素教之兵,而能尽其力者,以义气作之而已;用未厚养之兵,而能鼓其勇者,以诚心结之而已。

    予方欲以是问君,而玄钟所千户某等来乞文勒君之伐,辄书此以与之。君其毋以予为儒者,而好揣言兵意云。君之功在濒海数郡;而玄钟独欲书之者,君所获贼在玄钟境内,其调发舟兵诸费,多出其境,而君清廉不扰,以故其人尤德之尔。

    君名大猷,志辅其字,以武举推用为今官。

  • 亲政篇

    [明代] 王鏊

    《易》之《泰》:「上下交而其志同。」其《否》曰:「上下不交而天下无邦。」盖上之情达于下,下之情达于上,上下一体,所以为「泰」。上之情壅阏而不得下达,下之情壅阏而不得上闻,上下间隔,虽有国而无国矣,所以为「否」也。

    交则泰,不交则否,自古皆然,而不交之弊,未有如近世之甚者。君臣相见,止于视朝数刻;上下之间,章奏批答相关接,刑名法度相维持而已。非独沿袭故事,亦其地势使然。何也?国家常朝于奉天门,未尝一日废,可谓勤矣。然堂陛悬绝,威仪赫奕,御史纠仪,鸿胪举不如法,通政司引奏,上特视之,谢恩见辞,湍湍而退,上何尝治一事,下何尝进一言哉?此无他,地势悬绝,所谓堂上远于万里,虽欲言无由言也。

    愚以为欲上下之交,莫若复古内朝之法。盖周之时有三朝:库门之外为正朝,询谋大臣在焉;路门之外为治朝,日视朝在焉;路门之内为内朝,亦曰燕朝。《玉藻》云:「君日出而视朝,退视路寝听政。」 盖视朝而见群臣,所以正上下之分;听政而视路寝,所以通远近之情。汉制:大司马、左右前后将军、侍中、散骑诸吏为中朝,丞相以下至六百石为外朝。唐皇城之北南三门曰承天,元正、冬至受万国之朝贡,则御焉,盖古之外朝也。其北曰太极门,其西曰太极殿,朔、望则坐而视朝,盖古之正朝也。又北曰两仪殿,常日听朝而视事,盖古之内朝也。宋时常朝则文德殿,五日一起居则垂拱殿,正旦、冬至、圣节称贺则大庆殿,赐宴则紫宸殿或集英殿,试进士则崇政殿。侍从以下,五日一员上殿,谓之轮对,则必入陈时政利害。内殿引见,亦或赐坐,或免穿靴,盖亦有三朝之遗意焉。盖天有三垣,天子象之。正朝,象太极也;外朝,象天市也;内朝,象紫微也。自古然矣。

    国朝圣节、冬至、正旦大朝则会奉天殿,即古之正朝也。常日则奉天门,即古之外朝也。而内朝独缺。然非缺也,华盖、谨身、武英等殿,岂非内朝之遗制乎?洪武中如宋濂、刘基,永乐以来如杨士奇、杨荣等,日侍左右,大臣蹇义、夏元吉等,常奏对便殿。于斯时也,岂有壅隔之患哉?今内朝未复,临御常朝之后,人臣无复进见,三殿高閟,鲜或窥焉。故上下之情,壅而不通;天下之弊,由是而积。孝宗晚年,深感有慨于斯,屡召大臣于便殿,讲论天下事。方将有为,而民之无禄,不及睹至治之美,天下至今以为恨矣。

    惟陛下远法圣祖,近法孝宗,尽铲近世壅隔之弊。常朝之外,即文华、武英二殿,仿古内朝之意,大臣三日或五日一次起居,侍从、台谏各一员上殿轮对;诸司有事咨决,上据所见决之,有难决者,与大臣面议之;不时引见群臣,凡谢恩辞见之类,皆得上殿陈奏。虚心而问之,和颜色而道之,如此,人人得以自尽。陛下虽身居九重,而天下之事灿然毕陈于前。外朝所以正上下之分,内朝所以通远近之情。如此,岂有近时壅隔之弊哉?唐、虞之时,明目达聪,嘉言罔伏,野无遗贤,亦不过是而已。

  • 《天工开物》序

    [明代] 宋应星

    天覆地载,物数号万,而事亦因之曲成而不遗,岂人力也哉!事物而既万矣,必待口授目成而后识之,其与几何?万事万物之中,其无益生人与有益者各载其半。世有聪明博物者,稠人推焉。乃枣梨之花未赏,而臆度楚萍;釜鬵之范鲜经,而侈谈莒鼎。画工好图鬼魅而恶犬马,即郑侨、晋华,岂足为烈哉!幸生圣明极盛之世,滇南车马纵贯辽阳,岭徼宦商衡游蓟北。为方万里中,何事何物不可见见闻闻。若为士而生东晋之初、南宋之季,其视燕、秦、晋、豫方物已成夷产,从互市而得裘帽,何殊肃慎之矢也。且夫王孙帝子生长深宫,御厨玉粒正香而欲观耒耜,尚宫锦衣方剪而想像机丝。当斯时也,披图一观,如获重宝矣。年来著书一种,名曰《天工开物卷》。伤哉贫也!欲购奇考证,而乏洛下之资;欲招致同人商略赝真,而缺陈思之馆。随其孤陋见闻,藏诸方寸而写之,岂有当哉?吾友涂伯聚先生,诚意动天,心灵格物。凡古今一言之嘉、寸长可取,必勤勤恳恳而契合焉。昨岁《画音归正》由先生而授梓。兹有后命,复取此卷而继起为之,其亦夙缘之所召哉!卷分前后,乃贵五谷而贱金玉之义。《观象》、《乐律》二卷,其道太精,自揣非吾事,故临梓删去。丐大业文人弃掷案头,此书于功名进取毫不相关也!时崇祯丁丑孟夏月,奉新宋应星书于家食之问堂。

  • 报刘一丈书

    [明代] 宗臣

    数千里外,得长者时赐一书,以慰长想,即亦甚幸矣;何至更辱馈遗,则不才益将何以报焉?书中情意甚殷,即长者之不忘老父,知老父之念长者深也。

    至以“上下相孚,才德称位”语不才,则不才有深感焉。夫才德不称,固自知之矣;至于不孚之病,则尤不才为甚。

    且今之所谓孚者,何哉?日夕策马,候权者之门。门者故不入,则甘言媚词,作妇人状,袖金以私之。即门者持刺入,而主人又不即出见;立厩中仆马之间,恶气袭衣袖,即饥寒毒热不可忍,不去也。抵暮,则前所受赠金者,出报客曰:“相公倦,谢客矣!客请明日来!”即明日,又不敢不来。夜披衣坐,闻鸡鸣,即起盥栉,走马抵门;门者怒曰:“为谁?”则曰:“昨日之客来。”则又怒曰:“何客之勤也?岂有相公此时出见客乎?”客心耻之,强忍而与言曰:“亡奈何矣,姑容我入!”门者又得所赠金,则起而入之;又立向所立厩中。幸主者出,南面召见,则惊走匍匐阶下。主者曰:“进!”则再拜,故迟不起;起则上所上寿金。主者故不受,则固请。主者故固不受,则又固请,然后命吏纳之。则又再拜,又故迟不起;起则五六揖始出。出揖门者曰:“官人幸顾我,他日来,幸无阻我也!”门者答揖。大喜奔出,马上遇所交识,即扬鞭语曰:“适自相公家来,相公厚我,厚我!”且虚言状。即所交识,亦心畏相公厚之矣。相公又稍稍语人曰:“某也贤!某也贤!”闻者亦心许交赞之。

    此世所谓上下相孚也,长者谓仆能之乎?前所谓权门者,自岁时伏腊,一刺之外,即经年不往也。闲道经其门,则亦掩耳闭目,跃马疾走过之,若有所追逐者,斯则仆之褊衷,以此长不见怡于长吏,仆则愈益不顾也。每大言曰:“人生有命,吾惟有命,吾惟守分而已。”长者闻之,得无厌其为迂乎?

    乡园多故,不能不动客子之愁。至于长者之抱才而困,则又令我怆然有感。天之与先生者甚厚,亡论长者不欲轻弃之,即天意亦不欲长者之轻弃之也,幸宁心哉!

  • 极乐寺纪游

    [明代] 袁宗道

    高梁桥水从西山深涧中来,道此入玉河。白练千匹,微风行水上若罗纹纸。堤在水中,两波相夹。绿杨四行,树古叶繁,一树之荫,可覆数席,垂线长丈馀。

    岸北佛庐道院甚众,朱门绀殿,亘数十里。对面远树,高下攒簇,间以水田,西山如螺髻,出于林水之间。

    极乐寺去桥可三里,路径亦佳。马行绿荫中,若张盖。殿前剔牙松数株,松身鲜翠嫩黄,斑剥若大鱼鳞,大可七八围许。

    暇日,曾与黄思立诸公游此。予弟中郎云:“此地小似钱塘苏堤。”思立亦以为然。予因叹西湖胜景,入梦已久,何日挂进贤冠,作六桥下客子,了此山水一段情障乎?是日分韵,各赋一诗而别。

  • 董其昌跋张旭《古诗四帖》

    [明代] 董其昌

    唐张长史书庾开府《步虚词》、《谢客王子晋》、《衡山老人赞》,有悬崖坠石、急雨旋风之势,与其所书《烟条诗》、《宛溪诗》同一笔法,颜尚书、藏真皆师之,真名迹也。自宋以来,皆命之谢客,因中有“谢灵运王子晋赞”数字误耳。丰考功、文待诏皆墨池董狐,亦相承袭,顾庾集自非僻书,谢客能预书庾诗耶?或疑卷尾无长史名款,然唐人书如欧、虞、褚、陆,自碑帖外,都无名款,今《汝南志》、《梦奠帖》等,历历可验。世人收北宋画,考不须名款,乃别识也。或曰安知非醉素,以旭肥素瘦,故知为长史耳。夫四声始于沈约,狂草始于伯高,谢客时皆未之有,丰人翁乃不深考,而以《宣和书谱》为证。宣和鉴书,如龙大渊辈,极不具眼,且谱止云古诗,不云《步虚词》云云也。《阁帖》二卷《张芝汝帖》,米元章犹以为伯高书,此诚不随人看场者,余故为项玄度正之,且刻诸《鸿堂帖》中。万历壬寅中元日董其昌跋。

  • 古砚说

    [明代] 许獬

    余家有古砚,往年得之友人所遗者,受而置之,当一砚之用,不知其为古也。已而有识者曰:“此五代、宋时物也,古矣,宜谨保藏之,勿令损毁。”予闻诸言,亦从而宝之,不暇辨其为真五代、宋与否。

    虽然,斯物而真五代、宋也,当时人亦仅以当一砚之用耳,岂知其必不毁、必至于今而为古耶?盖至于今,而后知其为五代、宋也,不知其在五代、宋时,所宝为周、秦、汉、魏以上物者,视此又奚如乎?而又不知其以周、秦、汉、魏以上物,示周、秦、汉、魏以上人,其人自视又奚如?

    人见世之熙熙者,沉酣于纷华绮丽之乐,奔走于权贵要津之门,褰裳濡足,被僇辱而不知羞。于是有一人焉,出而矫之,卓然以道自重,以淡泊自守,以古先琴书图画、器物玩好自娱,命之日好古。故凡名能好古者,必非庸俗人也。以其非庸俗人之所好,则庸俗人亦从而效之。于是士之射利求进者,必穷极其所无,以谄事权贵要津;权贵要津亦时出其所有以夸士。而士之慕为古而不知务者,亦每与世竞逐,必尽效其所有而后快。

    噫嘻!是非真能好古也,特与庸俗人同好而已。夫既与庸俗人同好矣,而犹哓哓然窃好古之名,以求其自异于庸俗,不知其名则是,而其意则非。

    吾之所谓好古者,学其道,为其文,思其人而不得见,徘徊上下,庶几得其手泽之所存而以玩焉,则恍然如见其人也,是以好之而不厌。故夫古之为好者,非以其物,以其人也。

  • 浣花溪记

    [明代] 钟惺

    出成都南门,左为万里桥。西折纤秀长曲,所见如连环、如玦、如带、如规、如钩,色如鉴、如琅玕、如绿沉瓜,窈然深碧,潆回城下者,皆浣花溪委也。然必至草堂,而后浣花有专名,则以少陵浣花居在焉耳。

    行三四里为青羊宫,溪时远时近。竹柏苍然,隔岸阴森者尽溪,平望如荠。水木清华,神肤洞达。自宫以西,流汇而桥者三,相距各不半里。舁夫云通灌县,或所云“江从灌口来”是也。

    人家住溪左,则溪蔽不时见,稍断则复见溪。如是者数处,缚柴编竹,颇有次第。桥尽,一亭树道左,署曰“缘江路”。过此则武侯祠。祠前跨溪为板桥一,覆以水槛,乃睹“浣花溪”题榜。过桥,一小洲横斜插水间如梭,溪周之,非桥不通,置亭其上,题曰“百花潭水”。由此亭还度桥,过梵安寺,始为杜工部祠。像颇清古,不必求肖,想当尔尔。石刻像一,附以本传,何仁仲别驾署华阳时所为也。碑皆不堪读。

    钟子曰:杜老二居,浣花清远,东屯险奥,各不相袭。严公不死,浣溪可老,患难之于朋友大矣哉!然天遣此翁增夔门一段奇耳。穷愁奔走,犹能择胜,胸中暇整,可以应世,如孔子微服主司城贞子时也。

    时万历辛亥十月十七日,出城欲雨,顷之霁。使客游者,多由监司郡邑招饮,冠盖稠浊,磬折喧溢,迫暮趣归。是日清晨,偶然独往。楚人钟惺记。

  • 牝鸡失雏

    [明代] 余懋学

    牝鸡引雏于庭,啄残粒,拾虫蚁,佝佝自得。隼过其上。见以为搏雏也,亟翼雏匿之。隼去乃出雏,饮啄如故。顷之,有乌下集于傍。鸡顾雏且避且就。乌稍狎之,鸡以为无害也,遂恣雏饮啄不复避。乌伺鸡狎,亟攫一雏飞去。

  • 归田与友人

    [明代] 屠隆

    一出大明门,与长安隔世,夜卧绝不作华清马蹄梦。家有采芝堂,堂后有楼三间,杂植小竹,树卧上房,厨灶都在竹间。枕上常听啼鸟声。宅西古桂二章,百数十年物,秋来花发,香满庭中,隙地凿小池,栽红白莲,傍池桃树数株,三月红锦映水,如阿房迷楼,万美人尽临妆镜。又开有芙蓉蓼花,令秋意瑟。更喜贫甚道民,景态清冷,都无吴越间士大夫家艳气。翠色娟娟咽涤竹,妖香奕奕露凝花。

  • 青霞先生文集序

    [明代] 茅坤

    青霞沈君,由锦衣经历上书诋宰执,宰执深疾之。方力构其罪,赖明天子仁圣,特薄其谴,徙之塞上。当是时,君之直谏之名满天下。已而,君纍然携妻子,出家塞上。会北敌数内犯,而帅府以下,束手闭垒,以恣敌之出没,不及飞一镞以相抗。甚且及敌之退,则割中土之战没者与野行者之馘以为功。而父之哭其子,妻之哭其夫,兄之哭其弟者,往往而是,无所控吁。君既上愤疆埸之日弛,而又下痛诸将士之日菅刈我人民以蒙国家也,数呜咽欷歔;,而以其所忧郁发之于诗歌文章,以泄其怀,即集中所载诸什是也。

    君故以直谏为重于时,而其所著为诗歌文章,又多所讥刺,稍稍传播,上下震恐。始出死力相煽构,而君之祸作矣。君既没,而中朝之士虽不敢讼其事,而一时阃寄所相与谗君者,寻且坐罪罢去。又未几,故宰执之仇君者亦报罢。而君之故人俞君,于是裒辑其生平所著若干卷,刻而传之。而其子襄,来请予序之首简。

    茅子受读而题之曰:若君者,非古之志士之遗乎哉?孔子删《诗》,自《小弁》之怨亲,《巷伯》之刺谗而下,其间忠臣、寡妇、幽人、怼士之什,并列之为“风”,疏之为“雅”,不可胜数。岂皆古之中声也哉?然孔子不遽遗之者,特悯其人,矜其志。犹曰“发乎情,止乎礼义”,“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为戒”焉耳。予尝按次春秋以来,屈原之《骚》疑于怨,伍胥之谏疑于胁,贾谊之《疏》疑于激,叔夜之诗疑于愤,刘蕡之对疑于亢。然推孔子删《诗》之旨而裒次之,当亦未必无录之者。君既没,而海内之荐绅大夫,至今言及君,无不酸鼻而流涕。呜呼!集中所载《鸣剑》、《筹边》诸什,试令后之人读之,其足以寒贼臣之胆,而跃塞垣战士之马,而作之忾也,固矣!他日国家采风者之使出而览观焉,其能遗之也乎?予谨识之。

    至于文词之工不工,及当古作者之旨与否,非所以论君之大者也,予故不著。嘉靖癸亥孟春望日归安茅坤拜手序。

  • 与方正学书

    [明代] 王叔英

    仆于执事别十馀年。其间情慕之浅深,书问之达否,曰事之细者耳,姑置之不足道也。惟执事之身,系天下之望。士之进退、天下之幸不幸与焉。侧闻被召,计此时必已到京获膺大任矣。兹实天下之大幸也,故敢有说以进于左右焉。

    凡人有措天下之才者固难,自用其才者尤难。如子房之于高祖,能用其才者也;贾谊之于文帝,未能自用其才者也。何则?子房之于高祖,察其可行而后言,言之未尝不中,高粗得以用之,而当时受其利。故亲如樊、郦,不可得而间;信如平、勃,不可得而非;任如萧、曹,不可得而夺。此子房所以能自用其才也。贾谊之于文帝,不察其未能而易言之,且又言之太过,故大臣绛、灌之属,得以短之。于是文帝不能用其言,此贾谊所以不获用其才也。方今圣天子求贤用才之意,上追尧、舜,固非高祖、文帝可比;而执事致君泽民之术,远方皋、夔,亦非子房、贾谊可伦。真所谓明良相逢,千载一时者也。将见吾君不问则已,问则执事必能尽言;执事不言则已,言则吾君必能尽用。致斯民于唐虞雍熙之盛者,在是矣。岂非天下之幸欤!

    虽然,天下之事固有行于古而亦可行于今者,亦有行于古而难行于今者。如夏时、周冕之类,此行于古而亦可行于今者也;如井田、封建之类,可行于古而难行于今者也。可行者而行之,则人之从之也易;难行者而行之,则人之从之也难。从之易则民乐其利,从之难则民受其患,此君子之用世,贵乎得时措之宜也。执事于此,研诸虑而藏话心者非一日矣,措之犹反掌耳,尚何待于愚言之赘哉!然仆闻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思者千虑,必有一得。故不能无言于左右耳。

    夫人情爱其人之深,而虑其患之至者,必救其失于未患之先。苟待其既失而后救之,是乃爱之浅而虑之疏也,其得为忠乎?天下知执事之深,爱执事之至,如仆者固多矣,窃谓忠于执事,未有能有过于仆者,伏惟稍垂察焉。

  • 避风岩记

    [明代] 张明弼

    避风岩在端州之北三十里许,或曰与砚坑相近。古未有是名,余避风其下,故赠以是名也。余何以避风其下?崇祯己卯仲秋,余供役粤帷。二十五日既竣事,则遍谒粤之大吏。大吏者,非三鸣鼓吹不启户,非启户则令长不敢入。余东驰西鹜,左诇右需,目厌于阍驺卤簿绛旗朱帽之状,耳厌于笳鼓引赞殿喝之声,手足筋骨疲于伏谒拜跽以头抢地之事。眩瞀车上,至不择店肆而解衣卧之。凡六日而毕,则又买舟过肇,谒制府。制府官厌贵,礼愈绝,控拜数四,颔之而已。见毕即登舟,将返杨山。

    九月朏,宿三十里。力引数步,偶得一岩。江回峰抱,风力稍损,乃息焉。及旦而视之,则断崖千尺,上侈下弇,状如檐牙。仰而睨之,若层衡之列烟上,崩峦倾返,颓石矗突,时有欲落之势,栗乎不可以久留焉。狂飙不息,竟日居其下。胥仆相扶,上舟一步,得坐于石隙草际。听怒涛声,若奔走败马;望沸波,若一群白鹅鼓翼江心,及跳沫山足,又若千百素鳞跃上岸。石崖磔磔,不沾土壤。面紫茎缠带,青芜数尺,一偃一立,若青狮奋迅而不得去,又若怒毛之兽,风过毛竖,不能自休。身往江坳,目力相界,不能数里,而阴氛交作,如处黑帷。从者皆惨容而相告曰:“日复夕矣,将奈何?”余笑而语之曰:

    “第安之,第安之。吾视夫复嶂重峦,缭青纬碧,犹胜于院署之严丽也;吾视夫复崩崖倾石,怒涛沸波,犹胜于贵人之颐颊心腑也;吾视夫青芜紫茎,怀烟孕露,犹胜于大吏之绛骑彤驺也;吾视夫谷响山啸,激壑鸣川,犹胜于高衙之呵殿赞唱也;吾视夫藉草坐石,仰瞩云气,俯视重泉,犹胜于拳跽伏谒于尊宦之阶下也。天或者见吾出则伛偻,入则簿书,已积两载矣,无以抒吾胸中之浩浩者,故令风涛阻滞,使此孤岩以恣吾数刻之探讨乎?或兹岩壁立路绝,猿徒鼯党,犹难托寄,若非习金丹火龙之术,腾空蹑虚,不能一到。虽处大江之中,飞帆如织,而终无一人肯一泊其下,以发其奇气而著其姓字;天亦哀山灵之寂寞,伤水伯之孤清,故特牵柅余舟,与彼结一日之缘耶?余年少有志,养二龙于水壑,调一鹤于中峰,与羽服思玄之徒,上烟驾,登月馆,以望四海三山,如聚米萦带;而心为时夺,至堕俗网,往返数千里,徒以充厮养之役,有才无时,甘于下人。今日见此水石,若见好友,犹恐谆芒、卢敖诸君,诋余以井甃之识,而又何事愁苦于兹岩之下乎?”

    从者皆笑,余乃纳以兹名。

    岩顶有一石,望之如立人,或曰飞来之塔顶也;或曰当是好奇者,跻是崖之巅,如昌黎不得下,乃化而为石云。岩侧有二崩石,一大一小,仅可束两缆。小吏程缨曰:“当黑夜暴风中,舟人安能择此,神引维以奉明府耳。”语皆不可信,并记之。

  • 李龙眠画罗汉记

    [明代] 黄淳耀

    李龙眠画罗汉渡江,凡十有八人。一角漫灭,存十五人有半,及童子三人。

    凡未渡者五人:一人值坏纸,仅见腰足。一人戴笠携杖,衣袂翩然,若将渡而无意者。一人凝立无望,开口自语。一人跽左足,蹲右足,以手捧膝作缠结状,双屦脱置足旁,回顾微哂。一人坐岸上,以手踞地,伸足入水,如测浅深者。

    为渡者九人:一人以手揭衣,一人左手策杖,目皆下视,口呿不合。一人脱衣,又手捧之而承以首。一人前其杖,回首视捧衣者。两童子首发鬅鬙,共舁一人以渡。所舁者长眉覆颊,面怪伟如秋潭老蛟。一人仰面视长眉者。一人貌亦老苍,伛偻策杖,去岸无几,若幸其将至者。一人附童子背,童子瞪目闭口,以手反负之,若重不能胜者。一人貌老过于伛偻者,右足登岸,左足在水,若起未能。而已渡者一人,捉其右臂,作势起之;老者努其喙,缬纹皆见。又一人已渡者,双足尚跣,出其履将纳之,而仰视石壁,以一指探鼻孔,轩渠自得。

    按罗汉于佛氏为得道之称,后世所传高僧,犹云锡飞杯渡。而为渡江,艰辛乃尔,殊可怪也。推画者之意,岂以佛氏之作止语默皆与人同,而世之学佛者徒求卓诡变幻、可喜可愕之迹,故为此图以警发之欤?昔人谓太清楼所藏吕真人画像俨若孔、老,与他画师作轻扬状者不同,当即此意。

  • 游龙门记

    [明代] 薛瑄

    出河津县西郭门,西北三十里,抵龙门下。东西皆层峦危峰,横出天汉。大河自西北山峡中来,至是,山断河出,两壁俨立相望。神禹疏凿之劳,于此为大。

    由东南麓穴岩构木,浮虚架水为栈道,盘曲而上。濒河有宽平地,可二三亩,多石少土。中有禹庙,宫曰明德,制极宏丽。进谒庭下,悚肃思德者久之。庭多青松奇木,根负土石,突走连结,枝叶疏密交荫,皮幹苍劲偃蹇,形状毅然,若壮夫离立,相持不相下。宫门西南,一石峰危出半流,步石磴,登绝顶。顶有临思阁,以风高不可木,甃甓为之。倚阁门俯视,大河奔湍,三面临激,石峰疑若摇振。北顾巨峡,丹崖翠壁,生云走雾,开阖晦明,倏忽万变。西则连山宛宛而去;东视大山,巍然与天浮。南望洪涛漫流,石洲沙渚,高原缺岸,烟村雾树,风帆浪舸,渺然出没,太华,潼关,雍、豫诸山,仿佛见之。盖天下之奇观也。

    下磴,道石峰东,穿石崖,横竖施木,凭空为楼。楼心穴板,上置井床辘轳,悬繘汲河。凭栏槛,凉风飘洒,若列御寇驭气在空中立也。复自水楼北道,出宫后百馀步,至右谷,下视窈然。东距山,西临河,谷南北涯相去寻尺,上横老槎为桥,蹐步以渡。谷北二百步,有小祠,扁曰“后土”。北山陡起,下与河际,遂穷祠东。有石龛窿然若大屋,悬石参差,若人形,若鸟翼,若兽吻,若肝肺,若疣赘,若悬鼎,若编磬,若璞未凿,若矿末炉,其状莫穷。悬泉滴石上,锵然有声。龛下石纵横罗列,偃者,侧者,立者;若床,若几,若屏;可席,可凭,可倚。气阴阴,虽甚暑,不知烦燠;但凄神寒肌,不可久处。复自槎桥道由明德宫左,历石梯上。东南山腹有道院,地势与临思阁相高下,亦可以眺河山之胜。遂自石梯下栈道,临流观渡,并东山而归。

    时宣德元年丙午,夏五月二十五日。同游者,杨景瑞也。

  • 应谐录·争雁

    [明代] 刘元卿

    昔人有睹雁翔者,将援弓射之,曰:“获则烹。”其弟争曰:“舒雁烹宜,翔雁燔宜。”竞斗而讼于社伯。社伯请剖雁烹燔半焉。已而索雁,则凌空远矣。今世儒争异同,何以异是。

  • 应谐录·楚人学舟

    [明代] 刘元卿

    楚人有习操舟者,其始折旋疾徐,惟舟师之是听。于是小试洲渚之间,所向莫不如意,遂以为尽操舟之术,遂遽谢舟师,椎鼓径进,亟犯在险,乃四顾胆落,坠桨失柁。然则以今日之危者,岂非前日之幸乎?

  • 应谐录·贱售

    [明代] 刘元卿

    上元姚三老赀甲闾右,尝买别墅,其中有池亭,假山皆太湖怪石。一日狂客王大痴来游,酌池上,酒酣,大痴曰:“翁费直几何?”曰:“费千金。”大痴曰:“二十年前,老夫曾觞咏于此,主人告我费且万金,翁何得之易邪?”三老曰:“我谋之久矣,其孙子无可奈何,只得贱售。”大痴曰:“翁当效刻石平泉,垂戒子孙,异时无可奈何,不宜贱售。”

  • 应谐录·多忧

    [明代] 刘元卿

    沈屯子偕友入市,听打谈者,说杨文广围困柳州城中,内乏粮饷,外阻援兵“。蹙然踊叹不已。友拉之归,日夜念不置。曰:“文广围困至此,何由得解。”以此邑邑成疾,家人劝之相羊埛外,以纾其意。又忽见道上有负竹入市者,则又念曰:“竹末甚锐,衢上行人必有受其戕者。”归益忧病。家人不得计,请巫。巫曰:“稽冥籍,若来世当轮回为女人,所适夫姓麻哈,回彝族也,貌陋甚。”其人益忧,病转剧。姻友来省者,慰曰:”善自宽,病乃愈也。“沈屯子曰:“若欲吾宽,须杨文广围解,负竹者抵家,又麻哈子作休书见付,乃得也。”夫世之多忧以自戕者,类此也夫。

  • 应谐录·吃女

    [明代] 刘元卿

    燕人育二女,皆謇极。一日,媒氏来约婚。父戒二女曰:“慎箝口勿语,语则人汝弃矣。”二女唯唯。既媒氏至,坐中忽火爇姊裳,其妹期期曰:“姊而裳火矣。”姊目摄妹,亦期期言曰:“父属汝勿言,胡又言耶?”二女之吃卒未掩,媒氏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