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江红·寄子由
[宋代] 苏轼
清颍东流,愁目断、孤帆明灭。宦游处、青山白浪,万里千叠。孤负当年林下意,对床夜雨听萧瑟。恨此生、长向别离中,添华发。
一樽酒,黄河侧。无限事,从头说。相看恍如梦,许多年月。衣上旧痕馀苦泪,眉间喜气添黄色。便与君、池上觅残春,花如雪。
译文

清澈的颍水向东流淌,我满怀愁绪地看着江上若隐若现的孤帆远去。在这凄清的贬谪之地,青山之下白浪飞翻,你我万里相隔实难望见。想到就这样白白辜负当年的归隐之约,如今卧床听雨也是这般萧瑟。唉!深憾此生总与你匆匆相别,这种无奈的感觉不禁让我白发虚增。我在这黄河岸边祭下一樽美酒,将你我那无尽的过往从头细数。你我二人那日相见恍若眼前,但在不知不觉间却已过去了悠悠岁月。我衣襟上愁苦的泪痕隐约还在,但眉间喜气却已暗示你我重逢在即。待到重逢日,我定要和你同遊池上,到如雪落花中寻觅春天的痕迹。

注释

满江红:词牌名。调名来源说法不一。一说调名「咏水草」,为一种生长在水田或池塘中的小型浮水植物,叶内多花青素,秋冬呈红色,故称「满江红」。一说调名咏「江景」。唐白乐天《忆江南》词有「日出江花红胜火」之句,描绘太阳出来光照江水的美丽景象。一说调名咏曲名。清毛稚黄《填词名解》和清冯金伯《词苑萃编》等书记载,唐朱庆馀志怪小说《冥音录》中载有《上江虹》曲名,后转易「上」「虹」二字得《满江红》调名。《钦定词谱·卷二十二》:「此调有仄韵、平韵两体。仄韵词宋人填者最多,其体不一。今以柳词为正体,其馀各以类列。《乐章集》注『仙吕调』。元高拭词注『南吕调』。平韵词,只有薑词一体,宋元人俱如此填。」薑白石平韵《满江红》词序:「《满江红》旧调用仄韵,多不协律。如末句云『无心扑』三字,歌者将『心』字融入去声方谐音律。予欲以平韵为之。久不能成。因泛巢湖,闻远岸箫鼓声,问之舟师,云:『居人为此湖神姥寿也。』予因祝曰:『得一席风径至居巢,当以平韵《满江红》为迎送神曲。』言讫,风与笔俱驶,顷刻而成。末句云:『闻佩环』,则协律矣。书以绿笺,沉于白浪。辛亥正月晦也。是岁六月,复过祠下,因刻之柱间。有客来自居巢云:『土人祠姥,辄能歌此词。』按曹操至潘须口,孙权遗操书曰:『春水方生,公宜速去。』操曰:『孙权不欺孤。』乃撤军还。潘须口与东关相近,江湖水之所出入。予意春水方生,必有司之者,故归功于姥云。」贺方回词名《念良遊》,又名《伤春曲》。王吉昌词名《满江红慢》。陈迦陵词名《怅怅词》。此调为北宋新声,柳耆卿词为创调之作。柳词四首,两首表达市民妇女情感,两首为羁旅行役之词,均属「仙吕调」,即「夷则宫」,其基音较高,故有激越之感。此调自南宋至清均可付诸歌喉。清《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有《满江红》曲数支。民国九年(西元一九二〇年)年北京大学音乐研究会发现另一古曲,所配词为元代萨天锡之作,声情悲壮雄浑。民国十六年(西元一九二五年)由杨荫浏将岳武穆词配此古曲,词曲契合,艺术效果极佳,自此广为传唱。武穆词与柳耆卿「暮雨初收」阕格律相同,为宋人通用之正体。《钦定词谱》于此调列十四体,但实际上仅有仄韵(正体)与平韵(南宋薑白石所创之变体,与正体之字数、句式、韵数皆同)两体。正体九十三字,前阕四十七字,八句,四仄韵;后阕四十六字,十句,五仄韵,自第六句始与前阕相同。用入声韵者居多,格调沉郁激昂,前人用以发抒怀抱,佳作颇多;另有平韵变体,九十三字,前阕八句四平韵,后阕十句五平韵。此后词人赵虚斋、吴梦窗、彭巽吾、张玉田等偶用此体,但声情效果与正体颇异。此调基本句式为奇句,有三个四字句,一个五字句,两个灵活之八字句,四个可对偶之七字句,六个三字句。三字句与七字句相配,造成奔放与急促之声情;又由于有三个平声句脚与仄声句脚相配,形成拗怒的声情;四字句、八字句及对偶句之穿插又使此调和婉而多变化。故此调之表情既丰富又具特色,可表达清新绵邈之情,亦可表达悲壮激越之情。稼轩三十三阕中如「点火樱桃」「家住江南」「敲碎离愁」三阕清新而和婉,宋季宫人王清惠《题驿壁》一词悲痛愤激而声韵谐美。此调前后阕各两个七字句,可不对偶,但以对偶为佳,如张子野「过雨小桃红未透,舞烟新柳青犹弱」,东坡「衣上旧痕馀苦泪,眉间喜气添黄色」,周美成「芳草连天迷远望,宝香薰被成孤宿」。后阕过变四个三字句须对偶,但有两对偶者,如稼轩「佳丽地,文章伯。金缕唱,红牙拍」,有单对偶者,如刘须溪「记犹是,卿卿惜;空复见,谁谁摘」;也有一、二句对偶,三、四句不对偶者。

「寄子由」:元延祐本无题。明吴讷钞本、《苏长公二妙集》本、毛本、龙本作「怀子由作」。

子由:龙榆生笺:「案《年谱》,元祐四年,先生出牧馀杭,子由代先生为学士。六年,先生自杭州召还,寓居子由东府数月。八年九月十四日,先生有《东府雨中别子由》诗,是此时子由当在京师也。」

「愁目断、孤帆明灭」句:元延祐本、龙本作「愁来送、征鸿去翮」。

宦遊处:元延祐本作「情乱处」。

万里千叠:元延祐本、明吴讷钞本、《苏长公二妙集》本、《东坡外集》、毛本皆作「万重千叠」,唯茅维《苏集》本同傅注本。

「孤负当年林下意,对床夜雨听萧瑟」句:傅子立注:「子由幼从子瞻读书,未尝一日相舍。既仕,将遊宦四方。子由尝读韦苏州诗,有『那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恻然感之。乃相约早退,为闲居之乐。」刘尚荣按:「详见苏颍滨《栾城集·卷七·逍遥堂会宿二首》诗引。」龙榆生笺引《东坡诗集》施注:「子由《逍遥堂会宿二首并引》云:『辙幼从子瞻读书,未尝一日相舍。既壮,将遊宦四方,读韦苏州诗,至「安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恻然感之,乃相约早退,为闲居之乐。故子瞻始为凤翔幕府,留诗为别曰:「夜雨何时听萧瑟。」其后子瞻通守馀杭,复移守胶西,而辙滞留于淮阳、济南,不见者七年。熙宁十年二月,始复会于澶、濮之间,相从来徐,留百馀日。时宿于逍遥堂,追感前约,为二小诗记之。』」

孤负,龙本作「辜负」;林下意,元延祐本作「林下语」,毛本作「林下忆」。:

添华发:元延祐本作「凋华发」。

恍如梦:沈钞本、清钞本作「恍知梦」,今从珍重阁本改。又元延祐本、《苏长公二妙集》本脱「梦」字,明吴讷钞本、毛本作「恍如昨」。

喜气:《东坡外集》作「新喜」。

添黄色:元延祐本作「占黄色」。傅子立注:「《玉管照神书》:『气青黄色喜重重。韩退之:「眉间黄色见归期。」』」刘尚荣按:「参见《海录碎事·卷十四·〈百工医技部·相门·气青黄色〉》。韩昌黎诗句出《郾城晚饮奉赠副使马侍郎及冯(宿)、李(宗闵)二员外(冯李时从裴度东征)》,见《五百家注昌黎文集·卷十》,别见《全唐诗·卷三百四十四》。」《太平御览·卷三百六十四·〈人事部五·额〉》引《相书占气杂要》曰:「黄气如带当额横,卿之相也。有卒喜,皆发于色,额上面中年上,是其候也。黄色最佳。」

花如雪:傅子立注:「落花纷纷如雪也。」

赏析

词的上阕即景抒情,抒发了对兄弟之间长期不得相见的深深感慨和对弟弟的深切怀念,下阕追忆从前,希望能有机会到京城与弟弟见上一面,并想象兄弟相会汴京的欢悦情景。全词苍劲淳厚,寄慨遥深,感情全自胸臆自然流出。

开头三句写作者望着清澈的颍水东去,「愁目断,孤帆明灭」,一个「愁」字统领了全词,为后句「恨此生」做了伏笔,眼里的孤独的小船时隐时现写明了浪涛的艰险, 进而作者联想到了自己仕途中的坎坷深有感触。「宦遊处」的风险正如「青山白浪,万重千叠」起起伏伏,升迁贬谪。「辜负当年林下意,对床夜雨听萧瑟」,当时兄弟二人对床而卧,夜听萧瑟雨,兴致勃勃地高谈阔论,手足情是何等的亲切,回忆起当年兄弟俩风华正茂时的雄心壮志、远大抱负,而今却是壮志未酬。「恨此生,长向别离中,添华发」,显示了作者对弟弟苏辙的思念。「恨」是「愁」的派生,「愁」深自然会对某些事的感慨而生「恨」,作者恨的是「恨此生、长向别离中」和子由阔别,自己风华正茂的大好时光,在不知不觉中流逝。日月催人老,不知不觉中增添了白发。「黄河侧」借酒消愁,心绪万千犹如浪涛滚滚的黄河之水此起彼伏,难以平静,浮想联翩,自然而然的想起了过去兄弟俩聚在一起的欢乐。那便有了「无限事,从头说。相看恍如昨,许多年月」,这四句正是作者当时的心里感想的写照。「衣上旧痕馀苦泪,眉间喜气添黄色」,一个「馀」表明了对子由的想念和自己心里感慨的泪水流了很多,那时兄弟俩谈笑风生眉间显现的喜气,而今化作「添黄色」愁上眉间。「池上觅残春,花如雪」,无奈花流水春去也。境遇不同,时事的变迁,使得作者心情的感觉也就自然的不同了,借物抒发了作者的愁绪和失意感、对往事的怀念感。

这首词感情真挚动人,词人以兄弟的情谊为主线来写景抒怀,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故而能感人肺腑。其中也夹杂着对官场的厌倦和人生不得意的感慨,是当时作者复杂心情的真实写照。

辑评

《苏轼词编年校注》中册第六九六页《满江红·怀子由作》:细品词意,此词为怀念胞弟,追感前约,厌于官场倾轧,企盼退闲之乐而作,与《苏轼诗集》卷三三《感旧诗》所写情事相吻,当为同时之作。其《诗》序曰:「嘉佑中,予与子由举制策,寓居远怀驿,时年二十六,而子由二十三耳。一日,秋风起,雨作,中夜翛然,始有感慨离合之意。自尔宦遊四方,不相见者,十尝七八。每夏秋之交,风雨作,木落草衰,辄凄然有此感,盖三十年矣。元丰中,谪居黄冈,而子由亦贬筠州,尝作诗以纪其事。元佑六年,予自杭州召还,寓居子由东府,数月复出领汝阴,时予五十六矣。乃作诗,留别子由而去。」词中「辜负」二句,乃指子由所云「辙幼从子瞻读书,未尝一日相舍。既仕,将遊宦四方,读韦苏州诗,至『那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恻然感之,乃相约早退为闲居之乐。故子瞻始为凤翔府,留诗为别曰:『夜雨何时听萧瑟。』」词中「恨此生」三句,即《诗·序》所言「不相见者,十尝七八。」词中「一樽酒」二句,指轼与子由「不见者七年,熙宁十年二月,始复会于澶濮之间」事。兄弟二人于黄河侧相会后「相从来徐,留百馀日」而别。此次「自杭州召还,寓居子由东府,数月复出领汝阴」,皆兄弟别易会难、令人「凄然」之事。词中「无限事」四句,指「早退」之约,「河侧」之会,看来「恍如昨」日,算来已「许多年月」。词中「衣上」句,指「谪居黄冈,而子由亦贬筠州」的坎坷遭遇。「便与君」三句,乃想象兄弟相会与退居之乐。盖《感旧诗》写于东京,为留别之作;此词则写于赴颖途中,为怀旧之作。词上阕「清颍东流」云云,乃想象子由念我赴颖之景,用《诗经·陟岵》、杜甫《月夜》手法。「辜负」云云,写我常负「早退」之约的惆怅;下片写感旧事之可痛和践「林下」之约可待。全篇突出一个「怀」字,而宦海险恶之意亦隐然可见。《感旧诗》王《案》编于元佑六年八月,此词亦应编是时。《苏诗总案》将此编元佑七年,孔《谱》编熙宁十年,应存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