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仙·夜归临皋
[宋代] 苏轼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馀生。
译文

夜里在东坡饮酒,醉而复醒,醒了又饮。归来时好像已经是夜半三更了。家童鼾声如雷,反复叫门也不应。只好拄杖伫立江边聆听江水奔流的声音。

长恨身在宦途,我已身不由己。什么时候才能够忘却追逐功名?夜深风静,水波不兴。真想乘上小船从此消逝,在烟波江湖中了却馀生。

注释

临江仙:词牌名,原是唐教坊曲,后用作词牌。《乐章集》入「仙吕调」,《张子野词》入「高平调」,元高拭词注「南吕调」。李后主词名《谢新恩》。贺方回词有「人归落雁后」句,名《雁后归》。韩涧泉词有「罗帐画屏新梦悄」句,名《画屏春》。李易安词有「庭院深深深几许」句,名《庭院深深》。《临江仙》源起颇多歧说。南宋黄叔旸《花庵词选》注,「唐词多缘题所赋,《临江仙》之言水仙,亦其一也。」明董逢元《唐词纪》认为,此调「多赋水媛江妃」,即多为咏水中的女神。调名本意即咏临江凭吊水仙女神。近代学者任半塘先生据敦煌词有句云「岸阔临江底见沙」谓词意涉及临江。「临」本意是俯身看物;临江而看的自是水仙。但中国历代所祭的水仙并不确定。像东汉袁康、吴平《越绝书》所记的春秋吴国功勋伍子胥受谗而死成为长江水仙,东晋王子年《拾遗记》称战国楚大夫屈原为湘江水仙。此外,还有琴高、郭景纯、陶岘(Xiàn)各为不同水仙的记载。另外,投湘江而死的舜之二妃、三国魏曹子建笔下的洛河女神,都是人们祭祀的对象。按《临江仙》调起于唐时,惟以前后阕起句、结句辨体,其前后两起句七字、两结句七字者,以和成绩词为主,无别家可校。其前后两起句七字、两结句四字、五字者,以张子澄词为主,而以牛希济词之起句用韵、李后主词之前后换韵、顾夐(Xiòng)词之结句添字类列。其前后两起句俱六字、两结俱五字两句者,以徐昌图词为主,而以向芗林词之第四句减字类列。其前后两起句俱七字、两结俱五字两句者,以贺方回词为主,而以晏小山词之第二句添字、冯正中词之前后换韵、后阕第四句减字、王逐客词之后阕第四句减字类列。盖词谱专主辨体,原以创始之词、正体者列前,减字、添字者列后,兹从体制编次,稍诠世代,故不能仍按字数多寡也。他调准此。双调小令,五十八字,上下阕各三平韵。约有三格,第三格增二字。此调唱时音节需流丽谐婉,声情掩抑。柳耆卿演为慢曲,《乐章集》又有七十四字一体,九十三字一体,汲古阁本俱刻《临江仙》,今照《花草粹编》校定,一作《临江仙引》,一作《临江仙慢》。

「夜归临皋」:诸本皆无题,唯《东坡外集》注云:「在黄州作。」

鼻息已雷鸣:傅子立注:「韩退之《石鼎联句诗序》:『衡山道士轩辕弥明,与进士刘师服、校书郎侯喜,联《石鼎诗》已毕。道士曰:「此皆不足与语,吾闭口矣。」即倚墙睡,鼻息如雷鸣。』」刘尚荣按:「详见《五百家注〈昌黎文集〉·卷二十一》。按傅注乃引述其大意,未遵原句。」已,《苏长公二妙集》本作「如」。

倚杖:元延祐本原校:「一作『久立』」。

此身非我有:傅子立注引《庄子·卷二十二·〈外篇·知北游〉》:「舜问乎丞曰:『道可得而有乎?』曰:『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夫道?』舜曰:『吾身非吾有也,孰有之哉?』曰:『是天地之委形也;』」

营营:傅子立注引《庄子·卷二十三·〈杂篇·庚桑楚〉》:「无使汝思虑营营。」

縠(hú)纹:傅子立注:「风息浪平,水纹如縠。《选》诗:『风浪吹纹縠。』」刘尚荣按:「《文选》无此句。疑是王逢《进酒歌》『风过细浪生纹縠』之误引。」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馀生」句:傅子立注:「魏草堂:『何日扁舟去,江上负烟蓑。』杜子美:『张公一生江海客。』」刘尚荣按:「魏句见《宋百家诗》存本《东观集》,题作《暮春闲望》,前句原作『扁舟何日去』,疑傅注误倒。杜句出《洗兵马》,见《九家集注杜诗·卷四》。」

赏析

此词风格清旷而飘逸,写作者深秋之夜在东坡雪堂开怀畅饮,醉后返归临皋住所的情景,表现了词人退避社会厌弃世间的人生理想生活态度和要求彻底解脱的出世意念。

上阕首句夜饮东坡醒复醉,一开始就点明了夜饮的地点和醉酒的程度醉而复醒,醒而复醉,当他回临皋寓所时,自然很晚了归来仿佛三更,「仿佛」二字,传神地画出了词人醉眼朦胧的情态这开头两句,先一个「醒复醉」,再一个「仿佛」,就把他纵饮的豪兴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了。接着,下面三句,写词人已到寓所在家门口停留下来的情景:「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走笔至此,一个风神潇洒的人物形象,一位襟怀旷达遗世独立的幽人跃然纸上,呼之欲出其间浸润的,是一种达观的人生态度,一种超旷的精神世界,一种独特的个性和真情。

上阕以动衬静,以有声衬无声,通过写家僮鼻息如雷和作者谛听江声,衬托出夜静人寂的境界,从而烘托出历尽宦海浮沉的词人心事之浩茫和心情之孤寂,使人遐思联翩,从而为下阕当中作者的人生反思作好了铺垫。

下阕一开始,词人便慨然长叹道:「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这奇峰突起的深沉喟叹,既直抒胸臆又充满哲理意味,是全词枢纽。以上两句精粹议论,化用「汝身非汝有也,是天地之委形也」(《庄子·知北游》)及「全汝形,抱汝生,无使汝思虑营营」(《庄子·庚桑楚》)之意,是词人当下对人生的思索和感叹,以一种透彻了悟的哲理思辨,发出了对整个存在宇宙人生社会的怀疑厌倦、无所希冀无所寄托的深沉喟叹。这两句,既饱含哲理又一任情性,表达出一种无法解脱而又要求解脱的人生困惑与感伤,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

词人静夜沉思,豁然有悟,既然自己无法掌握命运,就当全身免祸顾盼眼前江上景致,是夜阑风静縠纹平,心与景会,神与物游,为如此静谧美好的大自然深深陶醉了。于是,他情不自禁地产生脱离现实社会的浪漫主义的遐想,唱道:「小舟从此逝,江海寄馀生。」他要趁此良辰美景,驾一叶扁舟,随波流逝,任意东西,他要将自己的有限生命融化在无限的大自然之中。此即孔子「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论语·公冶长》)之意,体现了作者当时渴望得到精神自由和灵魂解脱的心境。

「夜阑风静彀纹平」,表面上看来只是一般写景的句子,其实不是纯粹写景,而是词人主观世界和客观世界相契合的产物。它引发出作者心灵痛苦的解脱和心灵矛盾的超越,象征着词人追求的宁静安谧的理想境界,接以小舟两句,自是顺理成章。苏东坡政治上受到沉重打击之后,思想几度变化,由入世转向出世,追求一种精神自由合乎自然的人生理想。在他复杂的人生观中,由于杂有某些老庄思想,因而在痛苦的逆境中形成了旷达不羁的性格。小舟从此逝,江海寄馀生,这馀韵深长的歇拍,表达出词人潇洒如仙的旷达襟怀,是他不满世俗向往自由的心声。

全词的特点是叙事议论写景抒情相结合,语言舒展自如,简练生动,表现了词人独特的语言风格。在情感上,飘逸旷达与悲凉伤感交织一处,是词人谪居黄州时期复杂心境的很好展示。在苏轼现存的三百多首词作中,「归」字竟出现一百多次,这是深可玩味的。李泽厚先生说:「东坡一生并未退隐,也从未真正归田,但他通过诗文所表达出来的那种人生空漠之感,却比前人任何口头上或事实上的退隐归田遁世要更深刻更沉重。因为,东坡诗文中所表达出来的这种退隐心绪,已不只是对政治的退避,而是一种对社会的退避。」(《美的历程》)由于其结尾所表达的弃官归隐之念,以至于「翌日喧传子瞻夜作此词,挂冠服江边,拿舟长啸去矣。郡守徐君猷闻之,惊且惧,以为州失罪人,急命驾往谒则子瞻鼻鼾如雷,犹未醒也」(宋·叶石林《避暑录话·卷二》)。这则传说,生动地反映了东坡求超脱而未能的人生遭际。其实,无论是人间天上,抑或是廊庙江湖,对于东坡来说均是外部世界,本无区别;他最后的归宿只能是自己的内心世界,所谓「小舟从此逝,江海寄馀生」,实际只是词人希望获得精神解脱的一种象喻。

评析

这首词作于神宗元丰五年,即东坡黄州之贬的第三年,写作者深秋之夜在东坡雪堂开怀畅饮,醉后返归临皋住所的情景,表达了词人退避社会的生活态度和希望彻底解脱的出世意念。词人静夜沉思,豁然有悟,既然自己无法掌握命运,不如全身免祸。是夜风静纹平,心与景会,神与物游。他要趁此良辰美景,驾一叶扁舟,随波流逝,任意东西,将自己的有限生命融化在无限的大自然之中。

辑评

宋·叶石林《避暑录话·巻上》:子瞻在黄州,病赤眼,逾月不出。或疑有他疾,过客遂传以为死矣。有语范景仁于许昌者,景仁绝不置疑,即举袂大恸,召子弟具金帛,遣人赒其家。子弟徐言此传闻未审,当先书以问其安否,得实吊恤之未晚。乃走仆以往,子瞻发书大笑,故后量移汝州,谢表有云:「疾病连年,人皆相传为已死。」未几,复与数客饮江上,夜归,江面际天,风露浩然,有当其意,乃作歌辞,所谓「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馀生」者,与客大歌数过而散。翌日,喧传子瞻夜作此辞,挂冠服江边,拿舟长啸去矣。郡守徐君猷闻之,惊且惧,以为州失罪人,急命驾往谒,则子瞻鼻鼾如雷,犹未兴也。然此语卒传至京师,虽裕陵亦闻而疑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