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箧中词》序

    [清代] 谭献

    国朝二百余年,问学之业绝盛,固陋之习盖寡。自六书九数经训文辞篆隶之字,开方之图,推究于汉以后、唐以前者备矣。至于填词,仆少学焉,得本辄寻其所师,好其所未言,二十余年而后写定。就所睹记,题曰箧中。其事为大雅所笑,其旨与凡人或殊。容若、竹垞而后,且数变矣。论具卷中,不覼缕也。李白、温岐,文士为之。升元、靖康,君王为之。将相大臣范仲淹、辛弃疾为之。文学侍从苏轼、周邦彦为之。志士遗民王沂孙、唐珏之徒,皆作者也。昔人之论赋曰:“惩一而劝百。”又曰:“曲终而奏雅”,丽淫丽则,辨于用心。无小非大,皆曰立言。惟词亦有然矣。

  • 《复堂词录》序

    [清代] 谭献

    右录三百四十余人,词一千四十七首。叙曰:“词为诗余,非徒诗之余,而乐府之余也。律吕废坠,则声音衰息。声音衰息,则风俗迁改。乐经亡而六艺不完,乐府之官废,而四始六义之遗,荡焉泯焉。夫音有抗队,故句有长短。声有抑扬,故韵有缓促。生今日而求乐之似,不得不有取于词矣。唐人乐府,多采五七言绝句。自李太白创词调,比至宋初,慢词尚少。至大晟之署,应天长、瑞鹤仙之属,上荐郊廊,拓大厥宇,正变日备。愚谓词不必无颂,而大旨近雅。于雅不能大,然亦非小,殆雅之变者欤。其感人也尤捷,无有远近幽深,风之使来。是故比兴之义,升降之故,视诗较著,夫亦在于为之者矣。上之言志,永言次之。志絜行芳,而后洋洋乎会于风雅。琱琢曼辞,荡而不反,文焉而不物者,过矣靡矣,又岂词之本然也哉。献十有五而学诗,二十二旅病会稽,乃始为词,未尝深观之也。然喜寻其恉于人事,论作者之世,思作者之人。三十而后,审其流别,乃复得先正绪言以相启发。年逾四十,益明于古乐之似在乐府,乐府之余在词。昔云:“礼失而求之野。”其诸乐失,而求之词乎。然而靡曼荧眩,变本加厉,日出而不穷,因是以鄙夷焉,挥斥焉。又其为体,固不必与庄语也,而后侧出其言,旁通其情,触类以感,充类以尽。甚且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读者之用心何必不然。言思拟议之穷,而喜怒哀乐之相发,响之未有得于诗者,今遂有得于词。如是者年至五十,其见始定。先是写本朝人词五卷,以相证明。复就二十二岁以来,审定由唐至明之词,始多所弃,中多所取,终则旋取旋弃,旋弃旋取,乃写定此千篇,为复堂词录。前集一卷,正集七卷,后集二卷。其间字句不同,名氏互异,皆有据依,殊于流俗。其大意则折衷古今名人之论,而非敢逞一人之私言,故以论词一卷附焉。大雅之才三十六,小雅之才七十二,世有其人,则终以词为小道也,亦奚不可之有。

  • 口技

    [清代] 林嗣环

    京中有善口技者。会宾客大宴,于厅事之东北角,施八尺屏障,口技人坐屏障中,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而已。众宾团坐。少顷,但闻屏障中抚尺一下, 满坐寂然,无敢哗者。

    遥闻深巷犬吠声,便有妇人惊觉欠伸,摇其夫语猥亵事。夫呓语,初不甚应,妇摇之不止,则二人语渐间杂,床又从中戛戛。既而儿醒,大啼。夫令妇抚儿乳,儿含乳啼,妇拍而呜之。夫起溺,妇亦抱儿起溺。床上又一大儿醒,狺狺不止。当是时,妇手拍儿声,口中呜声,儿含乳啼声,大儿初醒声,床声,夫叱大儿声,溺瓶中声,溺桶中声,一齐凑发,众妙毕备。满座宾客无不伸颈侧目,微笑默叹,以为妙绝也。

    未几,夫齁声起,妇拍儿亦渐拍渐止。微闻有鼠作作索索,盆器倾侧,妇梦中咳嗽。

    宾客意少舒,稍稍正坐。

    忽一人大呼「火起」,夫起大呼,妇亦起大呼。两儿齐哭。俄而百千人大呼,百千儿哭,百千犬吠。中间力拉崩倒之声,火爆声,呼呼风声,百千齐作;又夹百千求救声,曳屋许许声,抢夺声,泼水声。凡所应有,无所不有。虽人有百手,手有百指,不能指其一端;人有百口,口有百舌,不能名其一处也。于是宾客无不变色离席,奋袖出臂,两股战战,几欲先走。

  • 为学一首示子侄

    [清代] 彭端淑

    天下事有难易乎?为之,则难者亦易矣;不为,则易者亦难矣。人之为学有难易乎?学之,则难者亦易矣;不学,则易者亦难矣。

    吾资之昏,不逮人也;吾材之庸,不逮人也;旦旦而学之,久而不怠焉,迄乎成,而亦不知其昏与庸也。吾资之聪,倍人也;吾材之敏,倍人也;屏弃而不用,其与昏与庸无以异也。圣人之道,卒于鲁也传之。然则昏庸聪敏之用,岂有常哉?

    蜀之鄙有二僧:其一贫,其一富。贫者语于富者曰:「吾欲之南海,何如?」富者曰:「子何恃而往?」曰:「吾一瓶一钵足矣。」富者曰:「吾数年来欲买舟而下,犹未能也。子何恃而往?」越明年,贫者自南海还,以告富者,富者有惭色。

    西蜀之去南海,不知几千里也。僧富者不能至而贫者至焉。人之立志,顾不如蜀鄙之僧哉?是故聪与敏,可恃而不可恃也,自恃其聪与敏而不学者,自败者也。昏与庸,可限而不可限也;不自限其昏与庸而力学不倦者,自力者也。

  • 《溪南词》序

    [清代] 黄永

    予少习为词,每以欧晏秦黄为正风,最后读南宋诸家词,乃知能摆落故态而意气跌宕者,惟陆务观为善,能自道其与驰骋上下者,庶几子瞻、幼安其人乎?而务观自序乃云“少有所为,晚而悔之,然犹未能止者,何也?岂非乐府歌谣之变固,非此不足以抒永言,发逸思耶。”吾友艾庵黄子,于文笔无所不工,少为诗馀,颇有工妙之致。年来纵笔为词,嶔崎历落,洋洋洒洒,有不知其然而然者,余以为非渭南老人不能如此超逸独至也。嗟乎,词虽小道,本乎性情,中乎音节,固有系乎时与遇者焉。方黄子少时,故有闺房之好,自相唱和,所着小诗流传里巷间,无不述为佳事。既而偕其季弟初子与余辈数人常为文酒之会,单词小令,悉被管弦。笔墨所至,皆有低徊宛转之思,斯时也亦可谓极人间之快意矣。未几而登上第,佐西曹,此乐既不可得,而又以清赋之累与余等共遭放废。艾庵遂寄迹戴溪之南,小妻稚子,优游卒岁,机杼之声,与弦诵时相间也。暇则从野夫牧子,较量晴雨,闲为小词,冲胸而出,矢口而成,一再行吟,浩浩乎如出金石,自以为钧天广乐,不过如是,此岂务观所云“渔歌菱唱,不能自止者欤。”昔唐季花间诸集,流宕可喜,而务观则谓士大夫无聊所寄,世有能知艾庵者,诵其词而想见其意,勿以为仅出于无聊焉,斯可矣。

  • 室语(节选)

    [清代] 唐甄

    唐子曰:“大清有天下,仁矣。自秦以来,凡为帝王者皆贼也。”妻笑曰:“何以谓之贼也?”曰:“今也有负数匹布或担数斗粟而行于涂者,或杀之而有其布粟,是贼乎,非贼乎?”曰:“是贼矣。”

    唐子曰:“杀一人而取其匹布斗粟,犹谓之贼;杀天下之人而尽有其布粟,而反不谓之贼乎?三代以后,有天下之善者莫如汉,然高帝屠城阳,屠颍阳,光武帝屠城三百。使我而事高帝,当其屠城阳之时,必痛哭而去之矣;吾不忍为之臣也。”

    妻曰:“当大乱之时,岂能不杀一人而定天下?”唐子曰:“定乱岂能不杀乎?古之王者,有不得已而杀者二:有罪,不得不杀;临战,不得不杀。有罪而杀,尧舜之所不能免也;临战而杀,汤武之所不能免也;非是,奚以杀为?若过里而墟其里,过市而窜其市,入城而屠其城,此何为者?大将杀人,非大将杀之,天子实杀之;裨将杀人,非裨将杀之,天子实杀之;卒伍杀人,非卒伍杀之,天子实杀之;官吏杀人,非官吏杀之,天子实杀之。杀人者众手,实天子为之大手。天下既定,非攻非战,百姓死于兵与因兵而死者十五六。暴骨未收,哭声未绝,目眦未干,于是乃服衮冕,乘法驾,坐前殿,受朝贺,高官室,广苑囿,以贵其妻妾,以肥其子孙,彼诚何心而忍享之?若上使我治杀人之狱,我则有以处之矣。匹夫无故而杀人,以其一身抵一人之死,斯足矣;有天下者无故而杀人,虽百其身不足以抵其杀一人之罪。是何也?天子者,天下之慈母也,人所仰望以乳育者也,乃无故而杀之,其罪岂不重于匹夫?”

  • 潜书·权实

    [清代] 唐甄

    群臣奏入,下于有司;公卿集议,复奏行之。其所行者,著为故事,因时增易,百职准以决事。自汉以来皆然,舍是无以为政。然有治不治者,以实则治,以文则不治。若徒以文也,譬之优偶之戏,衣冠言貌,陈事辨理,无不合度,而岂其实哉!

  • 读书法

    [清代] 梁章钜

    读书要有记性,记性难强。要练记性,须用“精熟一部书”之法。不拘大书小书,能将这部烂熟,字字解得道理透明,诸家记俱能辨其是非高下。此一部便是根,可以触悟他书。如领兵十万,一样看待,便不得一兵之力;如交朋友,全无亲疏厚溥,便不得一友之助。领兵必有几百亲丁死士;交友必有一二意气肝胆,便此外皆可得用。何也?我所亲者又有所亲,因类相感,无不通彻。

    只是这部书,却要实是纯粹无疵、有体有用之书,方可。倘熟一部没要紧的书,便没用。如领兵,亲待一伙没用的兵,交友,却亲待一伙没用的友,如何联属得他人。若亲待一班作奸犯科及无赖之徒,则更不可问矣。

  • 丹枫阁记

    [清代] 傅山

    庚子九月,梦与古冠裳者数人,步屦昭余郭外。忽忽变易,回顾无复平壤,所至崖障合沓,枫林殷积,飞泉乱落其间,如委紫练,侧睇青壁,千仞如削,目致为穷也。其上长松密举,而松末拥一阁,摇摇如一巢焉,颜曰丹枫,非篆非隶,嵌空一窗,亿当阁径,而蛛丝荒织,扃若终古矣。俄尔风水合住,块然偃卧。遂经始阁材,构如其梦。庄生之言曰: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戴生缀之曰:觉苟非觉,梦其奚灵?有大梦而后知其大觉也。闻戴生之言者曰:是犹愁寐语也。是其言也,梦车马而喜,梦酒肉而喜,梦粪秽而喜者,若觉而失之,窈窈焉幸其梦之兆,窃而不敢以为魄祟之颠倒者也。之入也,不可以入鼎彝、藏茶、藏酒,以待人之能入吾梦者。如其人之足梦,即不入吾之梦,吾当入其梦,又安知彼之不梦我之入其梦也。苟精诚之不通,超无有而独存,戴生之梦不复堪此寥廓矣。

    昭余戴廷栻记,松侨老人真山书。

    枫仲因梦而有阁,因阁而有记,阁肖其梦,记肖其阁,谁实契之,总之皆梦。记成后属老夫书之。老人顾能说梦者也。尝论世间极奇之人、之事、之物、之境、之变化,无过于梦,而文人之笔,即极幽妙幻霍,不能形容万一。然文章妙境亦若梦而不可思议矣,枫仲实甚好文,老夫不能为文,而能为梦。时时与枫仲论文,辄行入梦中,两人,随复醒而忘之。我尚记忆一二,枫仲径坐忘不留。此由我是说梦者也,枫仲听梦者也。说梦听梦,大有径庭哉。幸而枫仲忘之,若稍留于心,是老夫引枫仲向黑洞洞地,终无觉时矣。

  • 勤懒歌

    [清代] 钱德苍

    为人在世莫嗜懒,嗜懒之人才智短。百事由懒做不成,临老噬脐悲已晚。士而懒,终身布衣不能换;农而懒,食不充肠衣不暖;工而懒,积聚万贯成星散。又不见,人生天地惟在勤,原勤之本在乎心。若能自强而不息,先须抖擞己精神。士而勤,万里青云可致身;农而勤,盈盈仓廪成红陈;工而勤,巧手超群能动人;商而勤,腰中常缠千万金。噫嘻噫嘻复噫嘻,只在勤兮与懒兮。丈夫志气掀天地,拟上百尺竿头立。百尺竿头立不难,一勤天下无难事。

  • 公生明廉生威

    [明代] 年富

    吏不畏吾严而畏吾廉,民不服吾能而服吾公。廉则吏不敢慢,公则民不敢欺。公生明,廉生威。

  • 格言联璧·持躬类

    [清代] 金缨

    俭则约,约则百善俱兴;侈则肆,肆则百恶俱纵。

  • 江天一传

    [清代] 汪琬

    江天一,字文石,徽州歙县人。少丧父,事其母及抚弟天表,具有至性。尝语人曰:“士不立品者,必无文章。”前明崇祯间,县令傅岩奇其才,每试辄拔置第一。年三十六,始得补诸生。家贫屋败,躬畚土筑垣以居。覆瓦不完,盛暑则暴酷日中。雨至,淋漓蛇伏,或张敝盖自蔽。家人且怨且叹,而天一挟书吟诵自若也。

    天一虽以文士知名,而深沉多智,尤为同郡金佥事公声所知。当是时,徽人多盗,天一方佐佥事公,用军法团结乡人子弟,为守御计。而会张献忠破武昌,总兵官左良玉东遁,麾下狼兵华于途,所过焚掠。将抵徽,徽人震恐,佥事公谋往拒之,以委天一。天一腰刀帓首,黑夜跨马,率壮士驰数十里,与狼兵鏖战于祁门,斩馘大半,悉夺其马牛器械,徽赖以安。

    顺治二年夏五月,江南大乱,州县望风内附,而徽人犹为明拒守。六月,唐藩自立于福州,闻天一名,授监纪推官。先是,天一言于佥事公曰:“徽为形胜之地,诸县皆有阻隘可恃,而绩溪一面当孔道,其他独平迤,是宜筑关于此,多用兵据之,以与他县相犄角。”遂筑丛山关。已而清师攻绩溪,天一日夜援兵登陴不少怠,间出逆战,所杀伤略相当。于是,清师以少骑缀天一于绩溪,而别从新岭入,守岭者先溃,城遂陷。

    大帅购天一甚急。天一知事不可为,遽归,嘱其母于天表,出门大呼:“我江天一也。”遂被执。有知天一者,欲释之,天一曰:“若以我畏死也?我不死,祸且族矣。”遇佥事公于营门,公目之曰:“文石,女有老母在,不可死。”笑谢曰:“焉有与人共事而逃其难者乎?公幸勿为我母虑也。”至江宁,总督者欲不问,天一昂首曰:“我为若计,若不如杀我;我不死,必复起兵。”遂牵诣通济门。既至,大呼高皇帝者三,南向再拜讫,坐而受刑。观者无不叹息泣下。越数日,天表往收其尸,瘗之。而佥事公亦于是日死矣。

    当狼兵之被杀也,凤阳督马士英怒,疏劾徽人杀官军状,将致佥事公于死。天一为赍辨疏,诣阙上之,复作《吁天说》,流涕诉诸贵人,其事始得白。自兵兴以来,先后治乡兵三年,皆在佥事公幕。是时幕中诸侠客号知兵者以百数,而公独推重天一,凡内外机事悉取决焉。其后竟与公同死,虽古义烈之士无以尚之。

  • 传是楼记

    [清代] 汪琬

    崑山徐健菴先生,筑楼于所居之后,凡七楹。间命工斫木为橱,贮书若干万卷,区为经史子集四种。经则传注义疏之书附焉,史则日录、家乘、山经、野史之书附焉,子则附以卜筮、医药之书,集则附以乐府诗馀之书。凡为橱者七十有二,部居类汇,各以其次,素标缃帙,启钥灿然。于是先生召诸子登斯楼而诏之曰:“吾何以传女曹哉?吾徐先世,故以清白起家,吾耳目濡染旧矣。盖尝慨夫为人之父祖者,每欲传其土田货财,而子孙未必能世富也;欲传其金玉珍玩、鼎彝尊斝之物,而又未必能世宝也;欲传其园池台榭、舞歌舆马之具,而又未必能世享其娱乐也。吾方以此为鉴。然则吾何以传女曹哉?”因指书而欣然笑曰:“所传者惟是矣!”遂名其楼为“传是”,而问记于琬。琬衰病不及为,则先生屡书督之,最后复于先生曰:

    甚矣,书之多厄也!由汉氏以来,人主往往重官赏以购之,其下名公贵卿,又往往厚金帛以易之,或亲操翰墨,及分命笔吏以缮录之。然且裒聚未几,而辄至于散佚,以是知藏书之难也。琬顾谓藏之之难不若守之之难,守之之难不若读之之难,尤不若躬体而心得之之难。是故藏而勿守,犹勿藏也;守而弗读,犹勿守也。夫既已读之矣,而或口与躬违,心与迹忤,采其华而忘其实,是则呻占记诵之学所为哗众而窃名者也,与弗读奚以异哉!

    古之善读书者,始乎博,终乎约,博之而非夸多斗靡也,约之而非保残安陋也。善读书者根柢于性命而究极于事功:沿流以溯源,无不探也;明体以适用,无不达也。尊所闻,行所知,非善读书者而能如是乎!

    今健菴先生既出其所得于书者,上为天子之所器重,次为中朝士大夫之所矜式,藉是以润色大业,对扬休命,有馀矣,而又推之以训敕其子姓,俾后先跻巍科,取宦仕,翕然有名于当世,琬然后喟焉太息,以为读书之益弘矣哉!循是道也,虽传诸子孙世世,何不可之有?

    若琬则无以与于此矣。居平质驽才下,患于有书而不能读。延及暮年,则又跧伏穷山僻壤之中,耳目固陋,旧学消亡,盖本不足以记斯楼。不得已勉承先生之命,姑为一言复之,先生亦恕其老誖否耶?

  • 夜游孤山记

    [清代] 邵长蘅

    余至湖上,寓辋川四可楼已半月。辋川者,家学士兄戒庵别业也。楼面孤山,暑甚,未能往。七夕后五日,雨过微凉,环湖峰峦,皆空翠如新沐。望明月上东南最高峰,与波溶漾,湖碧天青,万象澄澈。余游兴跃然,偕学士,呼小艇,渡孤山麓。从一奚童,登放鹤亭,徘徊林处士墓下。已舍艇,取径沮洳间,至望湖亭。凭槛四眺,则湖圆如镜,两高、南屏诸峰,回合如大环。盖亭适踞湖山之中,于月夜尤胜。亭废,今为龙王祠。西行过陆宣公祠,左右有居人数十家,灯火隐见林薄。

    并湖行二里许,足小疲,坐泠桥石阑。学士指点语余曰:“宋贾似道后乐园废址,在今葛岭;又记称水竹院在西泠桥南,左挟孤山,右带苏堤,当即此地。”嗟乎!岚影湖光,今不异昔,而当时势焰之赫奕,妖冶歌舞亭榭之侈丽,今皆亡有,既已荡为寒烟矣!而举其姓名,三尺童子犹欲唾之。而林逋一布衣,垂六百馀年,遗迹顾今尚存,何耶?相与慨叹久之。孤山来,经僧舍六七,梵呗寂然,惟凤林寺闻钟声寥寥也。作记以游之明日。

  • 金圣叹先生传

    [清代] 廖燕

    先生金姓,采名,若采字,吴县诸生也。为人倜傥高奇,俯视一切。好饮酒,善衡文,评书议论皆发前人所未发。时有以讲学闻者,先生辄起而排之,于所居贯华堂设高座,召徒讲经。经名“圣自觉三昧”,稿本自携自阅,秘不示人。每升座开讲,声音洪亮,顾盼伟然。凡一切经史子集笺疏训诂,与夫释道内外诸典,以及稗官野史、九彝八蛮之所记载,无不供其齿颊,纵横颠倒,一以贯之,毫无剩义。座下缁白四众,顶礼膜拜,叹未曾有。先生则抚掌自豪,虽向时讲学者闻之,攒眉浩叹。不顾也。生平与王斫山交最善。斫山固侠者流,一日以千金与先生,曰:“君以此权子母,母后仍归我,子则为君助灯火,可乎?”先生应诺,甫越月,已挥霍殆尽,乃语斫山曰:“此物在君家,适增守财奴名,吾已为君遣之矣。”斫山一笑置之。

    鼎革后,绝意仕进,更名人瑞,字圣叹,除朋从谈笑外,惟兀坐贯华堂中读书著述为务。或问“圣叹”二字何义,先生曰:“《论语》有两‘喟然叹曰’,在颜渊为叹圣,在与点则为圣叹。予其为点之流亚欤。”所评《离骚》、《南华》、《史记》、杜诗、《西厢》、《水浒》,以次序定为六才子书,俱别出手眼。尤喜讲《易》乾、坤两卦,多至十万馀言。其馀评论尚多,兹行世者,独《西厢》、《水浒》、唐诗、制义、《唱经堂杂评》诸刻本。传先生解杜诗时,自言有人从梦中语云:“诸诗皆可说,惟不可说《古诗十九首》。”先生遂以为戒。后因醉纵谈“青青河畔草”一章,未几遂罹惨祸。临刑叹曰:“斫头最是苦事,不意于无意中得之。”

    先生殁,效先生所评书,如长洲毛序始、徐而庵,武进吴见思、许庶庵为最著,至今学者称焉。

    曲江廖燕曰:“予读先生所评诸书,领异标新,迥出意表,觉千百年来,至此始开生面。呜呼!何其贤哉!虽罹惨祸,而非其罪,君子伤之。而说文者谓文章妙秘,即天地妙秘,一旦发泄无馀,不无犯鬼神所忌。则先生之祸,其亦有以致欤?然画龙点睛,金针随度,使天下后学,悉悟作文用笔墨法者,先生力也,又乌可少乎哉?其祸虽冤屈一时,而功实开拓万世,顾不伟耶?”予过吴门,访先生故居,而莫知其处。因为诗吊之,并传其略如此云。

  • 问说

    [清代] 刘开

    君子之学必好问。问与学,相辅而行者也。非学无以致疑,非问无以广识;好学而不勤问,非真能好学者也。理明矣,而或不达于事;识其大矣,而或不知其细,舍问,其奚决焉?

    贤于己者,问焉以破其疑,所谓“就有道而正”也。不如己者,问焉以求一得,所谓“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也。等于己者,问焉以资切磋,所谓交相问难,审问而明辨之也。《书》不云乎?“好问则裕。”孟子论:“求放心”,而并称曰“学问之道”,学即继以问也。子思言“尊德性”,而归于“道问学”,问且先于学也。

    是己而非人,俗之同病。学有未达,强以为知;理有未安,妄以臆度。如是,则终身几无可问之事。贤于己者,忌之而不愿问焉;不如己者,轻之而不屑问焉;等于己者,狎之而不甘问焉,如是,则天下几无可问之人。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圣人所不知,未必不为愚人之所知也;愚人之所能,未必非圣人之所不能也。理无专在,而学无止境也,然则问可少耶?《周礼》,外朝以询万民,国之政事尚问及庶人,是故贵可以问贱,贤可以问不肖,而老可以问幼,唯道之所成而已矣。

    孔文子不耻下问,夫子贤之。古人以问为美德,而并不见其有可耻也,后之君子反争以问为耻,然则古人所深耻者,后世且行之而不以为耻者多矣,悲夫!

  • 梅花岭记

    [清代] 全祖望

    顺治二年乙酉四月,江都围急。督相史忠烈公知势不可为,集诸将而语之曰:“吾誓与城为殉,然仓皇中不可落于敌人之手以死,谁为我临期成此大节者?”副将军史德威慨然任之。忠烈喜曰:“吾尚未有子,汝当以同姓为吾后。吾上书太夫人,谱汝诸孙中。”

    二十五日,城陷,忠烈拔刀自裁,诸将果争前抱持之。忠烈大呼德威,德威流涕,不能执刃,遂为诸将所拥而行。至小东门,大兵如林而至,马副使鸣騄、任太守民育及诸将刘都督肇基等皆死。忠烈乃瞠目曰:“我史阁部也。”被执至南门。和硕豫亲王以先生呼之,劝之降。忠烈大骂而死。初,忠烈遗言:“我死当葬梅花岭上。”至是,德威求公之骨不可得,乃以衣冠葬之。

    或曰:“城之破也,有亲见忠烈青衣乌帽,乘白马,出天宁门投江死者,未尝殒于城中也。”自有是言,大江南北遂谓忠烈未死。已而英、霍山师大起,皆托忠烈之名,仿佛陈涉之称项燕。吴中孙公兆奎以起兵不克,执至白下。经略洪承畴与之有旧,问曰:“先生在兵间,审知故扬州阁部史公果死耶,抑未死耶?”孙公答曰:“经略从北来,审知故松山殉难督师洪公果死耶,抑未死耶?”承畴大恚,急呼麾下驱出斩之。

    呜呼!神仙诡诞之说,谓颜太师以兵解,文少保亦以悟大光明法蝉脱,实未尝死。不知忠义者圣贤家法,其气浩然,常留天地之间,何必出世入世之面目!神仙之说,所谓为蛇画足。即如忠烈遗骸,不可问矣,百年而后,予登岭上,与客述忠烈遗言,无不泪下如雨,想见当日围城光景,此即忠烈之面目宛然可遇,是不必问其果解脱否也,而况冒其未死之名者哉?

    墓旁有丹徒钱烈女之冢,亦以乙酉在扬,凡五死而得绝,特告其父母火之,无留骨秽地,扬人葬之于此。江右王猷定、关中黄遵严、粤东屈大均为作传、铭、哀词。

  • 杭世俊喜博

    [清代] 洪亮吉

    先生一岁必两归钱塘。归后无事,或携钱数百与里中少年博望仙桥下。时钱文敏视学浙中。一日盛暑,张盖往访先生。踏过桥下,文敏从舆中望见先生短葛衣,持蕉扇,与诸少年博正酣。文敏即出舆揖日:“前辈在此乎?”时先生以扇自障,业知不可避,即回面话曰:“汝已见我耶?”文敏曰:“正诣宅谒前辈耳。”曰:“吾屋舍甚隘,不足容从者。”文敏固欲前,先生固却之。始寻道反。文敏去,诸少年共博者始从桥下出,惊问日:“汝何人?学使见敬若此?”曰:“此我衙门中后辈耳。”遂不告姓名去。

  • 与孙季逑书

    [清代] 洪亮吉

    季逑足下:

    日来用力何似?亮吉三千里外,每有造述,手未握管,心县此人。虽才分素定,亦契慕有独至也!

    吾辈好尚既符,嗜欲又寡。幼不随搔首弄姿、顾影促步之客,以求一时之怜;长实思研精蓄神、忘寝与食,以希一得之获。惟吾年差长,忧患频集,坐此不逮足下耳。然犬马之齿,三十有四,距强仕之日,尚复六年。上亦冀展尺寸之效,竭志力以报先人;下庶几垂竹帛之声,传姓名以无惭生我。每览子桓之论:“日月逝于上,体貌衰于下,忽然与万物迁化。”及长沙所述:“佚游荒醉,生无益于时,死无闻于后,是自弃也。”感此数语,掩卷而悲,并日而学。又佣力之暇,馀晷尚富,疏野之质,本乏知交,鸡胶胶则随暗影以披衣,烛就跋则携素册以到枕。衣上落虱,多而不嫌;凝尘浮寇,日以积寸。非门外入刺,巷侧过车,不知所处在京邑之内,所居界公卿之间也。

    夫人之智力有限,今世之士,或县心于贵势,或役志于高名,在人者款来,在已者已失。又或放情于博奕之趣,毕命于花鸟之研,劳瘁既同,岁月共尽。若此,皆巧者之失也。间常自思,使扬子云移研经之术以媚世,未必胜汉廷诸人,而坐废深沉之思。韦宏嗣舍著史之长以事棋,未必充吴国上选,而并忘渐渍之效。二子者,专其所独至,而弃其所不能,为足妒耳。每以自慰,亦惟敢告足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