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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 张潮
余穷经读史之余,好览稗官小说,自唐以来不下数百种。不但可以备考遗志,亦可以增长意识。如游名山大川者,必探断崖绝壑;玩乔松古柏者,必采秀草幽花。使耳目一新,襟情怡宕。此非头巾能戴、章句腐儒之所知也。
故余于咏诗譔文之暇,笔录古轶事、今新闻,自少至老,杂着数十种。如《说史》、《说诗》、《党鉴》、《盈鉴》、《东山谈苑》、《汗青余语》、《砚林不妄语》、《述茶史补》、《四莲花斋杂录》、《曼翁漫录》、《禅林漫录》、《读史浮白集》、《古今书字辨讹》、《秋雪丛谈》、《金陵野抄》之类,虽未雕版问世,而友人借抄,几遍东南诸郡,直可傲子云而睨君山矣!
天都张仲子心斋,家积缥缃,胸罗星宿,笔花缭绕,墨沉淋漓。其所著述,与余旗鼓相当,争奇斗富,如孙伯符与太史子义相遇于神亭;又如石崇、王恺击碎珊瑚时也。
其《幽梦影》一书,尤多格言妙论。言人之所不能言,道人之所未经道。展味低徊,似餐帝浆沆瀣,听钧天之广乐,不知此身在下方尘世矣。至如:??律己宜带秋气, 处世宜带春气。
婢可以当奴, 奴不可以当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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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 蒋坦
道光癸卯闰秋,秋芙来归。漏三下,臧获皆寝。秋芙绾堕马髻,衣红绡之衣,灯花影中,欢笑弥畅,历言小年嬉戏之事。渐及诗词,余苦水舌挢不能下,因忆昔年有传闻其《初冬诗》云「雪压层檐重,风欺半臂单」,余初疑为阿翘假托,至是始信。于时桂帐虫飞,倦不成寐。盆中素馨,香气滃然,流袭枕簟。秋芙请联句,以观余才,余亦欲试秋芙之诗,遂欣然诺之。余首赋云:「翠被鸳鸯夜,」秋芙续云:「红云织蟔楼。花迎纱幔月,」余次续云:「入觉枕函秋。」犹欲再续,而檐月暧斜,邻钟徐动,户外小鬟已啁啁来促晓妆矣。余乃阁笔而起。
数曰不入巢园,阴廊之间,渐有苔色,因感赋二绝云:「一觉红蕤梦,朝记记不真。昨宵风露重,忆否忍寒人?」「镜槛无人拂,房栊久不开。欲言相忆处,户下有青苔。」时秋芙归宁三十五曰矣。群季青绫,兴应不浅,亦忆夜深有人,尚徘徊风露下否?
秋芙之琴,半出余授。入秋以来,因病废辍。既起,指法渐疏,强为理习,乃与弹于夕阳红半楼上。调弦既久,高不成音,再调则当五徽而绝。秋芙索上新弦,忽烟雾迷空,窗纸欲黑。下楼视之,知雏鬟不戒,火延幔帷。童僕撲之始灭。乃知猝断之弦,其谶不远,况五,火数也,应徽而绝,琴其语我乎?
秋芙以金盆捣戎葵叶汁,杂于云母之粉,用纸拖染,其色蔚绿,虽澄心之制,无以过之。曾为余录《西湖百咏》,惜为郭季虎携去。季虎为余题《秋林著书图》云:「诗成不用苔笺写,笑索兰闺手细钞」,即指此也。秋芙曏不工书,自游魏滋伯,吴黟山两丈之门,始学为晋唐格。惜病后目力较差,不能常事笔墨。然间作数字,犹是秀媚可人。
夏夜苦热,秋芙约游理安。甫出门,雷声殷殷,狂飙疾作。仆夫请回车,余以游兴方炽,强趣之行。永及南屏,而黑云四垂,山川瞑合。俄见白光如练,出独秀峰顶,经天丈馀,雨下如注,乃止大松树下。雨霁更行,觉竹风骚骚,万翠浓滴,两山如残妆美人,蹙黛垂眉,秀色可餐。余与秋芙且观且行,不知衣袂之既湿也。时月查开士主讲理安寺席,留饭伊蒲,并以所绘白莲画帧见贻。秋芙题诗其上,有「空到色香何有相,若离文字岂能禅」之句。茶话既洽,复由杨梅坞至石屋洞,洞中乱石排拱,几察俨然。秋芙安琴磐磴,鼓《平沙落雁》之操,归云滃然,涧水互答,此时相对,几忘我两人犹生尘世间也。俄而残暑渐收,暝烟四起,回车里许,已月上苏堤杨柳梢矣。是日,屋漏床前,窗户皆湿,童仆以重门锁扃,未获入视。俟归,已蝶帐蚊橱,半为泽国,呼小婢以筠笼熨之,五鼓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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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 查慎行
甲戌晨起,四山朝气排闼送青,爽人心目。寺居万木中间,西南其户。早饭后,东林僧如升告归。老僧眉生伴我行。二里,至芦林,有佛屋,当太乙峰西麓。清泉一笕,葭菼苍苍,令人坐山林而发江湖之想。东望五老,南望汉阳、上霄诸峰,突兀趁人。五六里,至万松坪。
铃冈岭在万松坪隔岸,与九叠诸峰相连,趾尽于土目湖。《归宗寺志》推为主山,五老、紫霄皆从此分枝。
午后,留行李于万松僧舍,亟欲往观三叠泉。而此间居僧如麋鹿,不肯为向导。仍强眉生同行。沿涧而行,草树蒙翳。路穷则涉水,已复登岸。目之所接,愈入愈奇。孤根耸拔,有石踞其顶,昂首垂耳,张吻而下饮者,犀牛峰也。龙蛇蜿蜒,雷霆砰击者,九叠谷也。自绿水潭而下,怪石凌乱,绝壁俯临,两岸无路。北涯斗坡,若有人迹,可容半足,侧身而上,仅乃得过。老僧不能从矣。计此去大梁津当不远。忽遇担柴而至者,询以三叠泉路,答云距此尚远。会日已衔山,遂寻旧路返,以告眉生。眉生云自一线天北望三叠泉不过半里,乃知为樵夫所绐。盖此泉虽见于太白诗,至南宋始著。朱子从南康迁浙东提举,去后方知之,集中《与黄商伯、陈成和诸君书》惓惓以不见新瀑为恨。我何人斯,游览之迹敢祈胜先贤邪?
太白《庐山谣》有“屏风九叠云锦张,银河倒挂三石梁”之句。今三叠泉源经九叠谷口然后垂而为瀑其势遇石凡三跌从高而下如银河之挂石梁乃诗家形容比拟之词所谓三石梁者即三叠泉。后人必欲求其地以实之,凿矣。元李溉之谓在开先寺西,黎景高言在五老峰上,或云在简寂观,或云在二峰间,桑子木则以为本无石梁,如竹林之幻境。方以智又以为确然有之,众说纷纭,皆非定论。 (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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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 顾炎武
自余所及见,里中二三十年来号为文人者,无不以浮名苟得为务,而余与同邑归生独喜为古文辞,砥行立节,落落不苟于世,人以为狂。已而又得吴生。吴生少余两人七岁,以贫客嘉定。于书自《左氏》下至《南北史》。无不纤悉强记。其所为诗多怨声,近《西州》、《子夜》诸歌曲。而炎武有叔兰服,少两人二岁;娣子徐履忱少吴生九岁,五人各能饮三四斗。五月之朔,四人者持觥至余舍为母寿。退而饮,至夜半,抵掌而谈,乐甚,旦日别去。余遂出赴杨公之辟,未旬日而北兵渡江,余从军于苏,归而昆山起义兵,归生与焉。寻亦竟得脱,而吴生死矣。余母亦不食卒。其九月,余始过吴生之居而问焉,则其母方茕茕独坐,告余曰:“吴氏五世单传,未亡人唯一子一女。女被俘,子死矣!有孙,二岁,亦死矣!”余既痛吴生之交,又念四人者持觥以寿吾母,而吾今以衰绖见吴生之母于悲哀其子之时,于是不知涕泪之横集也。
生名其沆,字同初,嘉定县学生员。世本儒家,生尤夙惠,下笔数千言,试辄第一。风流自喜,其天性也。每言及君父之际及交友然诺,则断然不渝。北京之变,作大行皇帝、大行皇后二诔,见称于时。与余三人每一文出,更相写录。北兵至后,遗余书及记事一篇,又从余叔处得诗二首,皆激烈悲切,有古人之遗风。然后知闺情诸作,其寄兴之文,而生之可重者不在此也。
生居昆山,当抗敌时,守城不出以死,死者四万人,莫知尸处。以生平日忧国不忘君,义形于文若此,其死岂顾问哉?生事母孝,每夜归,必为母言所与往来者为谁,某某最厚。死后,炎武尝三过其居,无已,则遣仆夫视焉。母见之,未尝不涕泣,又几其子之不死而复还也。然生实死矣!生所为文最多,在其妇翁处,不肯传;传其写录在余两人处者,凡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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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 纪昀
沧州南一寺临河干,山门圮于河,二石兽并沉焉。阅十馀岁,僧募金重修,求二石兽于水中,竟不可得。以为顺流下矣。棹数小舟,曳铁钯寻十馀里,无迹。
一讲学家设帐寺中,闻之笑曰:「尔辈不能究物理,是非木杮,岂能为暴涨携之去?乃石性坚重,沙性松浮,湮于沙上,渐沉渐深耳。沿河求之,不亦颠乎?」众服为确论。
一老河兵闻之,又笑曰:「凡河中失石,当求之于上流。盖石性坚重,沙性松浮,水不能冲石,其反激之力,必于石下迎水处齧沙为坎穴。渐激渐深,至石之半,石必倒掷坎穴中。如是再齧,石又再转,转转不已,遂反溯流逆上矣。求之下流,固颠﹔求之地中,不更颠乎?」如其言,果得于数里外。
然则天下之事,但知其一,不知其二者多矣,可据理臆断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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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 王士禛
出镇淮门,循小秦淮折而北,陂岸起伏多态,竹木蓊郁,清流映带。人家多因水为园亭树石,溪塘幽窃而明瑟,颇尽四时之美。拿小艇,循河西北行,林木尽处,有桥宛然,如垂虹下饮于涧;又如丽人靓妆袨服,流照明镜中,所谓红桥也。
游人登平山堂,率至法海寺,舍舟而陆径,必出红桥下。桥四面触皆人家荷塘。六七月间,菡萏作花,香闻数里,青帘白舫,络绎如织,良谓胜游矣。予数往来北郭,必过红桥,顾而乐之。
登桥四望,忽复徘徊感叹。当哀乐之交乘于中,往往不能自喻其故。王谢冶城之语,景晏牛山之悲,今之视昔,亦有怨耶!壬寅季夏之望,与箨菴、茶村、伯玑诸子,倚歌而和之。箨菴继成一章,予以属和。
嗟乎!丝竹陶写,何必中年;山水清音,自成佳话,予与诸子聚散不恒,良会未易遘,而红桥之名,或反因诸子而得传于后世,增怀古凭吊者之徘徊感叹如予今日,未可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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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 王士禛
金陵古都会, 名山大川在封内者以数十,而燕子矶以拳石得名。矶在观音门东北,三面临江,削壁巉岩,石笋林立。观音山蜿蜒数十里,东与长山相属,至此忽突起一峰,单椒秀泽,旁无附丽,傲睨诸山,偃蹇不相下。大江从西来,吴头楚尾, 波涛浩渺中砥柱怒流。 西则大孤、小孤, 东则润州之金、焦,而矶踞金陵上游,故得名尤著。
矶上有祠,祀汉寿亭侯。迤西有亭,壁上石刻「天空海阔」四大字,奇矫怪伟,为前大司马元明湛公书。按公曾为南 国子监祭酒,又历官南吏、礼、兵三部尚书。公崛起岭南, 从白沙闻学觉之宗,与阳明上下其说,天下称「甘泉先生」。祠南,亭三楹,壁间题字丛杂不可读。独椒山先生四绝句与文寿承书《关祠颂》同镌一石。其一云:「皪皪清光上下通, 风雷只在半天中。太虚云外依然静,谁道阴晴便不同。」读此,知先生定力匪朝夕矣。
折而东,拾级登绝顶,一亭翼然,旷览千里,江山、云物、楼堞、烟火、风帆、沙鸟, 历历献奇,争媚于眉睫之前。西北烟雾迷离中,一塔挺出俯临江浒者,浦口之晋王山也,山以隋炀得名。东眺京江,西溯建业,自吴大帝以迄梁、陈 ,凭吊兴亡,不能一瞬。 咏刘梦得「潮打空城」之语,惘然久之。
时落日横江,乌臼十馀株,丹横相错,北风飒然,万叶交坠,与晚潮相响答,凄慄惨骨,殆不可留。题两诗亭上而归。时康熙二年十月二十一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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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 王士禛
新城令崔懋,以康熙戊辰往济南。至章邱西之新店,遇一妇人,可三十馀,高髻如宫妆,髻上加毡笠,锦衣弓鞋,结束为急装。腰剑,骑黑卫极神骏,妇人神采四射,其行甚驶。试问何人,停骑漫应曰:“不知何许人。”“将往何处?”又漫应曰:“去处去。”顷刻东逝,疾若飞隼。崔云;“惜赴郡匆匆,未暇蹑其踪迹,疑剑侠也。”
从侄鹓因述莱阳王生言:顺治初,其县设某,解官银数千两赴济南,以木夹函之。晚将宿逆旅,主人辞焉,且言镇西北里许有尼庵,凡有行橐者,皆往投宿。因导之往。方入旅店时,门外有男子著红帩头,状貌甚狞。至尼庵,入门,有廨三间,东向,床榻甚设;北为观音大士殿;殿侧有小门,扃焉。叩门久之,有老妪出应。告以故,妪云:“但宿西廨,无妨。”久之,持硃封鐍山门而入。役相戒勿寝,明灯烛、手弓刀以待曙。至三更,大风骤作,山门砉然而闢。方愕然相顾,倏闻呼门声甚厉,众急持械谋拒之。廨门已启,视之,即红帩头人也。徒手握束香掷地,众皆仆。比天晓,始苏,银已亡矣。急往市询逆旅主人。主人曰:“此人时游市上,无敢谁何者,唯投尼庵客,辄无恙,今当往诉耳。然尼异人,吾须自往求之。”
至则妪出问故。曰:“非为夜失官银事耶?”曰:“然。”入白。顷之,尼出,命妪挟蒲团趺坐。逆旅主人跪白前事。尼笑曰:“此奴敢来作此狡狯,罪合死。吾当为一决!”顾妪入,牵一黑卫出,取剑背之,跨卫向南山径去。其行如飞,倏忽不见。
市人集观者数百人。移时,尼徒步手人头驱卫返,驴背负木夹函数千金,殊无所苦。入门呼役曰:“来,视汝木夹函官封如故乎?”验之,良是。掷人头地上,曰:“视此贼不错杀却否?”众聚观,果红帩头人也。罗拜谢去。比东归,再往访之,庵已空无人矣。
尼高髻盛妆,衣锦绮,行缠,罗袜,年十八九好女子也。市人云:尼三四年前,挟妪俱来,不知何许人。尝有恶少夜入其室,腰斩掷垣外,自是无敢犯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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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 王士禛
先生行梁氏,讳熙,字曰缉,皙次其别号也。先生生世族,幼不喜纨绔之习,读书好古,视声利篾如也。于诗嗜陶渊明,少的句云:明月生东隅,清辉照北床。长老诧异。十三岁补诸生第一,尖名籍甚。
三年乡试,又十年成进士。出知先之咸宁,不以一钱自污。视民如子,治行冠三辅。官咸宁半载,入为云南道监察御史。
是时,世祖章皇帝方重言路,台省官皆矫尾厉角,务毛挚搏击有名高。先生独淡泊宁静,下直辄焚香扫地,宴坐终日,如退院僧。暇及与其友汪婉、刘体仁、董文骥、王世禛辈出游半台、草桥诸圣地,或会食浮屠、老子之宫。诸子酒酣耳热,拜难蜂起,各负气不肯相下。先生默坐,或微笑不发一语。偶出一语,则人人自失,觉我言为烦。先生孤耽内典,于三藏十二部之书无不研究,而于《楞严》尤了悟初因证果大皆。每过期居邸,绳床药灶外,惟经纶数卷而已。
先生巡视茶马于秦,不名一钱。或以为言,则笑曰:吾筹之熟矣。居官而谋利,为子孙计耳。子孙不肖而居厚实,三将至,曰盗贼,曰博徒,曰倡优。吾惧夫三 之为子孙忧也,故不敢也。
在京师,日怀归田之思,属长洲文点画《江村读书图》以见志,字辈皆为。去几,谢病归。淄川高侍郎念董诗云:燕台奚被亲相送,一个嵩丘行脚僧。盖纪实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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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 金圣叹
余尝集才子书者六,其目曰《庄》也,《骚》也,马之《史记》也,杜之律诗也,《水浒》也,《西厢》也。已谬加评订,海内君子皆许余以为知言。近又取《三国志》读之,见其据实指陈,非属臆造,堪与经史相表里。由是观之,奇又莫奇于《三国》矣。或曰:凡自周、秦而上,汉、唐而下,依史以演义者,无不与《三国》相仿,何独奇乎《三国》?曰:三国者,乃古今争天下之一大奇局;而演三国者,又古今为小说之一大奇手也。异代之争天下,其事较平,取其事以为传,其手又较庸,故迥不得与《三国》并也。
吾尝览三国争天下之局,而叹天运之变化,真有所莫测也。当汉献失柄,董卓擅权,群雄并起,四海鼎沸,使刘皇叔早偕鱼水之欢,先得荆襄之地,长驱河北,传檄淮南、江东,秦、雍以次略定,则仍一光武中兴之局,而不见天运之善变也。惟卓不遂其篡,以诛死,曹操又得挟天子以令诸侯,名位虽虚,正朔未改。皇叔宛转避难,不得早建大义于天下,而大江南北已为吴、魏之所攘,独留西南一隅为刘氏托足之地。然不得孔明出而东助赤壁一战,西为汉中一摧,则汉益亦折而入于曹,而吴亦不能独立,则又成一王莽篡汉之局,而天运犹不见其善变也。逮于华容遁去,鸡肋归来,鼎足而居,权侔力敌,而三分之势遂成。寻彼曹操一生,罪恶贯盈,神人共怒,檄之、骂之、刺之、药之、烧之、劫之、割须、折齿、堕马、落堑,濒死者数,而卒免于死,为敌者众,而为辅亦众,此天之又若有意以成三分,而故留此奸雄以为汉之蟊贼。且天生瑜以为亮对,又生懿以继曹后,似皆恐鼎足之中折,而叠出其人才以相持也。自古割据者有矣,分王者有矣,为十二国、为七国、为十六国、为南北朝、为东西魏、为前后汉,其间乍得乍失,或亡或存,远或不能一纪,近或不踰岁月,从未有六十年中,兴则俱兴,灭则俱灭,如三国争天下之局之奇者也。今览此书之奇,足以使学士读之而快,委巷不学之人读之而亦快;英雄豪杰读之而快,凡夫俗子读之而亦快也。
昔者蒯通之说韩信,已有鼎足三分之说。其时信已臣汉,义不可背:项羽粗暴无谋,有一范增而不能用,势不得不一统于群策群力之汉。三分之几,虚兆于汉室方兴之时,而卒成于汉室衰微之际。且高祖以王汉兴,而先主以王汉亡,一能还定三秦,一不能取中原尺寸;若彼苍之造汉,以如是起,以如是止,早有其成局于冥冥之中,遂使当世之人、之事,才谋各别,境界独殊,以迥异于千古。此非天事之最奇者欤?
作演义者,以文章之奇传其事之奇,而且无所事于穿凿,第贯穿其事实,错综其始末,而已无之不奇,此又人事之未经见者也。独是事奇矣,书奇矣,而无有人焉起而评之;即或有人,而使心非锦心、口非绣口,不能一一代古人传其胸臆,则是书亦终与周秦而上、汉唐而下诸演义等,人亦乌乎知其奇而信其奇哉!余尝欲探索其奇以正诸世,会病未果。忽于友人案头,见毛子所评《三国志》之稿,观其笔墨之快、心思之灵,先得我心之同然,因称快者再,而今而后,知「第一才子书」之目,又果在《三国》也。故余序此数言,付毛子授剞之日,弁于简端,使后之阅者,知余与毛子有同心云。
时顺治岁次甲申,嘉平朔日,金人瑞圣叹氏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