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新五代史·宦者传论

    [宋代] 欧阳修

    自古宦者乱人之国,其源深于女祸。

    女,色而已;宦者之害,非一端也。盖其用事也,近而习;其为心也,专而忍;能以小善中人之意,小信固人之心,使人主必信而亲之。待其已信,然后惧以祸福而把持之。虽有忠臣硕士,列于朝廷,而人主以为去己疏远,不若起居饮食,前后左右之亲,为可恃也。故前后左右者日益亲,则忠臣硕士日益疏,而人主之势日益孤。势孤则惧祸之心日益切,而把持者日益牢。安危出其喜怒,祸患伏于帷闼,则向之所谓可恃者,乃所以为患也。患已深而觉之,欲与疏远之臣,图左右之亲近,缓之则养祸而益深,急之则挟人主以为质。虽有圣智,不能与谋。谋之而不可为,为之而不可成,至其甚,则俱伤而两败。故其大者亡国,其次亡身,而使奸豪得借以为资而起,至抉其种类,尽杀以快天下之心而后已。此前史所载,宦者之祸常如此者,非一世也。

    夫为人主者,非欲养祸于内,而疏忠臣硕士于外,盖其渐积而势使之然也。夫女色之惑,不幸而不悟,则祸斯及矣。使其一悟,捽而去之可也。宦者之为祸,虽欲悔悟,而势有不得而去也。唐昭宗之事是已。故曰:「深于女祸」者,谓此也。可不戒哉!

  • 菱溪石记

    [宋代] 欧阳修

    菱溪之石有六,其四为人取去,而一差小而尤奇,亦藏民家。其最大者,偃然僵卧于溪侧,以其难徒,故得独存。每岁寒霜落,水涸而石出,溪旁人见其可怪,往往祀以为神。

    菱溪,按图与经皆不载。唐会昌中,刺史李渍为《荇溪记》,云水出永阳岭,西经皇道山下。以地求之,今无所谓荇溪者。询于滁州人,曰此溪是也。杨荇密有淮南,淮人讳其嫌名,以荇为菱;理或然也。

    溪旁若有遗址,云故将刘金之宅,石即刘氏之物也。金,为吴时贵将,与荇密俱起合淝,号三十六英雄,金其一也。金本武夫悍卒,而乃能知爱赏奇异,为儿女子之好,岂非遭逢乱世,功成志得,骄于富贵之佚欲而然邪?想其葭池台榭、奇木异草与此石称,亦一时之盛哉!今刘氏之后散为编民,尚有居溪旁者。

    予感夫人物之废兴,惜其可爱而弃也,乃以三牛曳置幽谷;又索其小者,得于白塔民朱氏,遂立于亭之南北。亭负城而近,以为滁人岁时嬉游之好。

    夫物之奇者,弃没于幽远则可惜,置之耳目则爱者不免取之而去。嗟夫!刘金者虽不足道,然亦可谓雄勇之士.其平生志意,岂不伟哉。及其后世,荒堙零落,至于子孙泯没而无闻,况欲长有此石乎?用此可为富贵者之戒。而好奇之士闻此石者,可以一赏而足,何必取而去也哉。

  • 送杨寘序

    [宋代] 欧阳修

    予尝有幽忧之疾,退而闲居,不能治也。既而学琴于友人孙道滋,受宫声数引,久而乐之,不知其疾之在体也。夫疾,生乎忧者也。药之毒者,能攻其疾之聚,不若声之至者,能和其心之所不平。心而平,不和者和,则疾之忘也宜哉。

    夫琴之为技小矣,及其至也,大者为宫,细者为羽,操弦骤作,忽然变之,急者凄然以促,缓者舒然以和,如崩崖裂石、高山出泉,而风雨夜至也。如怨夫寡妇之叹息,雌雄雍雍之相鸣也。其忧深思远,则舜与文王、孔子之遗音也;悲愁感愤,则伯奇孤子、屈原忠臣之所叹也。喜怒哀乐,动人必深。而纯古淡泊,与夫尧舜三代之言语、孔子之文章、《易》之忧患、《诗》之怨刺无以异。其能听之以耳,应之以手,取其和者,道其湮郁,写其幽思,则感人之际,亦有至者焉。

    予友杨君,好学有文,累以进士举,不得志。及从荫调,为尉于剑浦,区区在东南数千里外.是其心固有不平者。且少又多疾,而南方少医药。风俗饮食异宜。以多疾之体,有不平之心,居异宜之俗,其能郁郁以久乎?然欲平其心以养其疾,于琴亦将有得焉。故予作《琴说》以赠其行,且邀道滋酌酒,进琴以为别。

  • 六一居士传

    [宋代] 欧阳修

    六一居士初谪滁山,自号醉翁。既老而衰且病,将退休于颍水之上,则又更号六一居士。

    客有问曰:“六一,何谓也?”居士曰:“吾家藏书一万卷,集录三代以来金石遗文一千卷,有琴一张,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壶。”客曰:“是为五一尔,奈何?”居士曰:“以吾一翁,老于此五物之间,是岂不为六一乎?”

    客笑曰:“子欲逃名者乎,而屡易其号。此庄生所诮畏影而走乎日中者也。余将见子疾走大喘渴死,而名不得逃也。”居士曰:“吾固知名之不可逃,然亦知夫不必逃也。吾为此名,聊以志吾之乐尔。”客曰:“其乐如何?”居士曰:“吾之乐可胜道哉!方其得意于五物也,太山在前而不见,疾雷破柱而不惊;虽响九奏于洞庭之野,阅大战于涿鹿之原,未足喻其乐且适也。然常患不得极吾乐于其间者,世事之为吾累者众也。其大者有二焉,轩裳圭组劳吾形于外,忧患思虑劳吾心于内,使吾形不病而已悴,心未老而先衰,尚何暇于五物哉?虽然,吾自乞其身于朝者三年矣,一日天子恻然哀之,赐其骸骨,使得与此五物皆返于田庐,庶几偿其夙愿焉。此吾之所以志也。”

    客复笑曰:“子知轩裳圭组之累其形,而不知五物之累其心乎?”居士曰:“不然。累于彼者已劳矣,又多忧;累于此者既佚矣,幸无患。吾其何择哉?”于是与客俱起,握手大笑曰:“置之,区区不足较也。”

    已而叹曰:“夫士少而仕,老而休,盖有不待七十者矣。吾素慕之,宜去一也。吾尝用于时矣,而讫无称焉,宜去二也。壮犹如此,今既老且病矣,乃以难彊之筋骸,贪过分之荣禄,是将违其素志而自食其言,宜去三也。吾负三宜去,虽无五物,其去宜矣,复何道哉!”

  • 岘山亭记

    [宋代] 欧阳修

    岘山临汉上,望之隐然,盖诸山之小者,而其名特著于荆州者,岂非以其人哉﹗其人谓谁?羊祜叔子、杜预元凯是已。方晋与吴以兵争,常倚荆州以为重,而二子相继于此,遂以平吴而成晋业;其功烈已盖于当时矣,至于流风馀韵,蔼然被于江汉之间者,至今人犹思之,而于思叔子也尤深。盖元凯以其功,而叔子以其仁,二子所为虽不同,皆足以垂于不朽。

    余颇疑其反自汲汲于后世之名者何哉?传言叔子尝登兹山,慨然语其属,以谓此山常在,而前世之士,皆以湮灭于闻,因自顾而悲伤;然独不知兹山待己而名著也。元凯铭功于二石,一置兹山之上,一投汉水之渊,是知陵谷有变,而不知石有时而磨灭也。岂皆自喜其名之甚,而过为无穷之虑欤?将自待者厚,而所思者远欤?

    山故有亭,世传以为叔子之所游止也。故其屡废而复兴者,由后世慕其名,而思其人者多也。熙宁元年,余邑人史君中煇,以光禄卿来守襄阳,明年因亭之旧,广而新之,既周以回廊之壮,又大其后轩,使与亭相称。君知名当时,所至有声,襄人安其政而乐从其游。因以君之官,名其后轩为光禄堂,又欲记事于石,以与叔子元凯之名,并传于久远,君皆不能止也,乃来以记属于余。

    余谓君知叔子之风,而袭其遗迹,则其为人与其志之所存者可知矣。襄人爱君而安乐之如此,则君之为政于襄者又可知矣。此襄人之所欲书也。若其左右山川之胜势,与夫草木云烟之杳霭,出没于空旷有无之间,而可以备诗人之登高,寓离骚之极目者,宜其览者自得之。至于亭屡废兴,或自有记,或不必究其详者,皆不复道。

    熙宁三年十月二十有二日,六一居士欧阳修记。

  • 有美堂记

    [宋代] 欧阳修

    嘉祐二年,龙图阁直学士(尚书),吏部郎中梅公,出守于杭。于其行也,天子宠之以诗。于是始作有美之堂。盖取赐诗之首章而名之,以为杭人之荣。然公之甚爱斯堂也,虽去而不忘。今年自金陵遣人走京师,命予志之。其请至六七而不倦,予乃为之言曰:

    夫举天下之至美与其乐,有不得兼焉者多矣。故穷山水登临之美者,必之乎宽闲之野、寂寞之乡,而后得焉。览人物之盛丽,跨都邑之雄富者,必据乎四达之冲、舟车之会,而后足焉。盖彼放心于物外,而此娱意于繁华,二者各有适焉。然其为乐,不得而兼也。

    今夫所谓罗浮、天台、衡岳、洞庭之广,三峡之险,号为东南奇伟秀绝者,乃皆在乎下州小邑,僻陋之邦。此幽潜之士,穷愁放逐之臣之所乐也。若四方之所聚,百货之所交,物盛人众,为一都会,而又能兼有山水之美,以资富贵之娱者,惟金陵、钱塘。然二邦皆僭窃于乱世。及圣宋受命,海内为一。金陵以后服见诛,今其江山虽在,而颓垣废址,荒烟野草,过而览者,莫不为之踌躇而凄怆。独钱塘,自五代始时,知尊中国,效臣顺及其亡也。顿首请命,不烦干戈。今其民幸富完安乐。又其俗习工巧。邑屋华丽,盖十馀万家。环以湖山,左右映带。而闽商海贾,风帆浪舶,出入于江涛浩渺、烟云杳霭之间,可谓盛矣。

    而临是邦者,必皆朝廷公卿大臣。若天子之侍从,四方游士为之宾客。故喜占形胜,治亭榭。相与极游览之娱。然其于所取,有得于此者,必有遗于彼。独所谓有美堂者,山水登临之美,人物邑居之繁,一寓目而尽得之。盖钱塘兼有天下之美,而斯堂者,又尽得钱塘之美焉。宜乎公之甚爱而难忘也。梅公清慎,好学君子也。视其所好,可以知其人焉。

    四年八月丁亥,庐陵欧阳修记。

  • 非非堂记

    [宋代] 欧阳修

    权衡之平物,动则轻重差,其于静也,锱铢不失。水之鉴物,动则不能有睹,其于静也,毫发可辨。在乎人,耳司听、目司视,动则乱于聪明,其于静也,闻见必审。处身者不为外物眩晃而动,则其心静,心静则智识明,是是非非,无所施而不中。夫是是近于谄,非非近于讪,不幸而过,宁讪无谄。是者,君子之常,是之何加?一以观之,未若非非之为正也。

    予居洛之明年,既新厅事,有文记于壁末。营其西偏作堂,户北向,植丛竹,闢户于其南,纳日月之光。设一几一榻,架书数百卷,朝夕居其中。以其静也,闭目澄心,览今照古,思虑无所不至焉。故其堂以“非非”为名云。

  • 画舫斋记

    [宋代] 欧阳修

    予至滑之三月,即其署东偏之室,治为燕私之居,而名曰画舫斋。斋广一室,其深七室,以户相通,凡入予室者如入乎舟中。其温室之奥,则穴其上以为明;其虚室之疏以达,则阑槛其两旁以为坐立之倚。凡偃休于吾斋者,又如偃休乎舟中。山石崷崒,佳花美木之植列于两檐之外,又似泛乎中流,而左山右林之相映,皆可爱者。故因以舟名焉。

    《周易》之象,至于履险蹈难,必曰涉川。盖舟之为物,所以济险难,而非安居之用也。今予治斋于署,以为燕安,而反以舟名之,岂不戾哉?矧予又尝以罪谪走江湖间,自汴绝淮,浮于大江,至于巴峡,转而以入于汉沔,计其水行几万馀里,其羁穷不幸而卒遭风波之恐,往往叫号神明以脱须臾之命者数矣。当其恐时,顾视前后,凡舟之人非为商贾则必仕宦,因窍自叹,以谓非冒利与不得已者孰肯至是哉?赖天之惠,全活其生,今得除去宿负列官于朝,以来是州,饱廪食而安署居。追思曩时山川所历,舟楫之危,蛟龟之出没,波涛之汹,宜其寝惊而梦愕。而乃忘其险阻,犹以舟名其斋,岂真乐于舟居者邪!然予闻古之人,有逃世远去江湖之上终身而不肯反者,其必有所乐也。苟非冒利于险,有罪而不得已,使顺风恬波,傲然枕席之上,一日而千里,则舟之行岂不乐哉!顾予诚有所未暇,而舫者宴嬉之舟也,姑以名予斋,奚曰不宜?

    予友蔡君谟善大书,颇怪伟,将乞其大字以题于楹,惧其疑予之所以名斋者,故具以云。又因以置于壁。壬午十二月十二日书。

  • 峡州至喜亭记

    [宋代] 欧阳修

    蜀于五代为僭国,以险为虞,以富自足,舟车之迹不通乎中国者五十有九年。宋受天命,一海内,四方次第平,太祖改元之三年,始平蜀。然后蜀之丝织文之富,衣被于天下,而贡输商旅之往来者,陆辇秦、凤、水道岷江,不绝于万里之外。

    岷江之来,合蜀众水,出三峡为荆江,倾折回直,捍怒斗激,束之为湍,触之为旅。顺流之舟顷刻数百里,不及顾视,一失毫厘与崖石遇,则糜溃漂没不见踪迹。故凡蜀之可以充内府、供京师而移用乎诸州者,皆陆出,而其羡馀不急之物,乃下于江,若弃之然,其为险且不测如此。夷陵为州,当峡口,江出峡始温为平流。故舟人至此者,必沥酒再拜相贺,以为更生。

    尚书虞部郎中朱公再治是州之三月,作至喜亭于江津,以为舟者之停留也。且志夫天下之大险,至此而始平夷,以为行人之喜幸。夷陵固为下州,廪与俸皆薄,而僻且远,虽有善政,不足为名誉以资进取。朱公能不以陋而安之,其心又喜夫人之去忧患而就乐易,《诗》所谓“恺悌君子”者矣。自公之来,岁数大丰,因民之馀,然后有作,惠于往来,以馆以劳,动不违时,而人有赖,是皆宜书。故凡公之佐吏,因相与谋,而属笔于修焉。

  • 故霸州文安县主簿苏君墓志铭

    [宋代] 欧阳修

    有蜀君子曰苏君,讳洵,宇明允,眉州眉山人也。君之行义,修于家,信于乡里,闻于蜀之人久矣。当至和、嘉祜之间,与其二子轼、辙,偕至京师,翰林学士欧阳修得其所著书二十二篇献诸朝。书既出,而公卿士大夫争传之。其二子举进士,皆在高等,亦以文学称于时。

    眉山在西南数千里外,一日父子隐然名动京师,而苏氏文章遂擅天下。君之文博辩宏伟,读者悚然想见其人。既见而温温似不能言,及即之,与居愈久,而愈可爱。间而出其所有,愈叩而愈无穷。呜呼,可谓纯明笃实之君子也!

    曾祖讳祜,祖讳杲,父讳序,赠尚书职方员外郎。三世皆不显。职方君三子:曰澹、曰涣,皆以文学举进士;而君少独不喜学,年已壮犹不知书。职方君纵而不问,乡闾亲族皆怪之。或问其故,职方君笑而不答,君亦自如也。年二十七,始大发愤,谢其素所往来少年,闭户读书为文辞。岁馀,举进士再不中,又举茂才异等不中,退而叹曰:“此不足为吾学也。”悉取所为文数百篇焚之。益闭户读书,绝笔不为文辞者五六年。乃大究六经、百家之说,以考质古今治乱成败、圣贤穷达出处之际。得其精粹,涵畜充溢,抑而不发。久之,慨然曰:“可矣!”由是下笔顷刻千言。其纵横上下,出入驰骋,必造于深微而后止。盖其禀之厚,故发之迟;其志也悫,故得之精。自来京师,一时后生学者皆尊其贤,学其文以为师法。以其父子俱知名,故号“老苏”以别之。

    初,修为上其书,召试紫微阁,辞不至。遂除试秘书省校书郎。会太常修纂建隆以来礼书,乃以为霸州文安县主簿,使食其禄,与陈州项城令姚辟同修礼书。为《太常因革礼》一百卷。书成,方奏未报而君以疾卒,实治平三年四月戊申也。享年五十有八。天子闻而哀之,特赠光禄寺丞,敕有司具舟载其丧归于蜀。君善与人交,急人患难,死则恤养其孤,乡人多德之。盖晚而好《易》,曰:“《易》之道深矣,汩而不明者,诸儒以附会之说乱之也,去之则圣人之旨见矣。”作《易传》,未成而卒。治平四年十月壬申,葬于彭山之安镇乡可龙里。

  • 送徐无党南归序

    [宋代] 欧阳修

    草木鸟兽之为物,众人之为人,其为生虽异,而为死则同,一归于腐坏澌尽泯灭而已。而众人之中,有圣贤者,固亦生且死于其间,而独异于草木、鸟兽、众人者,虽死而不朽,逾远而弥存也。其所以为圣贤者,修之于身,施之于事,见之于言,是三者所以能不朽而存也。修于身者,无所不获;施于事者,有得有不得焉;其见于言者,则又有能有不能也。施于事矣,不见于言可也。自诗、书、史记所传,其人岂必皆能言之士哉?修于身矣,而不施于事,不见于言,亦可也。孔子弟子,有能政事者矣,有能言语者矣。若颜回者,在陋巷曲肱饥卧而已,其群居则默然终日如愚人。然自当时群弟子皆推尊之,以为不敢望而及。而后世更百千岁,亦未有能及之者。其不朽而存者,固不待施于事,况于言乎?

    予读班固艺文志,唐四库书目,见其所列,自三代秦汉以来,著书之士,多者至百馀篇,少者犹三、四十篇,其人不可胜数;而散亡磨灭,百不一、二存焉。予窃悲其人,文章丽矣,言语工矣,无异草木荣华之飘风,鸟兽好音之过耳也。方其用心与力之劳,亦何异众人之汲汲营营,而忽焉以死者,虽有迟有速,而卒与三者同归于泯灭,夫言之不可恃也盖如此。今之学者,莫不慕古圣贤之不朽,而勤一世以尽心于文字间者,皆可悲也!

    东阳徐生,少从予学为文章,稍稍见称于人。既去,而与群士试于礼部,得高第,由是知名。其文辞日进,如水涌而山出。予欲摧其盛气而勉其思也,故于其归,告以是言。然予固亦喜为文辞者,亦因以自警焉。

  • 祭石曼卿文

    [宋代] 欧阳修

    维治平四年七月日,具官欧阳修,谨遣尚书都省令史李昜至于太清,以清酌庶羞之奠,致祭于亡友曼卿之墓下,而吊之以文曰:

    呜呼曼卿!生而为英,死而为灵。其同乎万物生死,而复归于无物者,暂聚之形;不与万物共尽,而卓然其不朽者,后世之名。此自古圣贤,莫不皆然。而著在简册者,昭如日星。

    呜呼曼卿!吾不见子久矣,犹能髣彿子之平生。其轩昂磊落,突兀峥嵘,而埋藏于地下者,意其不化为朽壤,而为金玉之精。不然,生长松之千尺,产灵芝而九茎。奈何荒烟野蔓,荆棘纵横,风凄露下,走磷飞萤;但见牧童樵叟,歌吟而上下,与夫惊禽骇兽,悲鸣踯躅而咿嘤!今固如此,更千秋而万岁兮,安知其不穴藏狐貉与鼯鼪?此自古圣贤亦皆然兮,独不见夫累累乎旷野与荒城!

    呜呼曼卿!盛衰之理,吾固知其如此,而感念畴昔,悲凉凄怆,不觉临风而陨涕者,有愧乎太上之忘情。尚飨!

  • 释秘演诗集序

    [宋代] 欧阳修

    予少以进士游京师,因得尽交当世之贤豪。然犹以谓国家臣一四海,休兵革,养息天下以无事者四十年,而智谋雄伟非常之士,无所用其能者,往往伏而不出。山林屠贩,必有老死而世莫见者,欲从而求之不可得。其后,得吾亡友石曼卿。

    曼卿为人,廓然有大志。时人不能用其材,曼卿亦不屈以求合,无所放其意,则往往从布衣野老,酣嬉淋漓,颠倒而不厌。予疑所谓伏而不见者,庶几狎而得之,故尝喜从曼卿游,欲因以阴求天下奇士。

    浮屠祕演者,与曼卿交最久,亦能遗外世俗,以气节自高。二人欢然无所闲。曼卿隐于酒,祕演隐于浮屠,皆奇男子也。然喜为歌诗以自娱。当其极饮大醉,歌吟笑呼,以适天下之乐,何其壮也!一时贤士,皆愿从其游,予亦时至其室。十年之闲,祕演北渡河,东之济、郓,无所合,困而归。曼卿已死,祕演亦老病,嗟夫!二人者,予乃见其盛衰,则予亦将老矣。

    夫曼卿诗辞清绝,尤称祕演之作,以为雅健,有诗人之意。祕演状貌雄杰,其胸中浩然。既习于佛,无所用。独其诗可行于世,而赖不自惜。已老,胠其橐,尚得三四百篇,皆可喜者。曼卿死,祕演漠然无所向。闻东南多山水,其巅崖崛峍,江涛汹涌,甚可壮也,遂欲往游焉。足以知其老而志在也。于其将行,为叙其诗,因道其盛时,以悲其哀。

  • 卖油翁

    [宋代] 欧阳修

    陈康肃公尧咨善射,当世无双,公亦以此自矜。尝射于家圃,有卖油翁释担而立,睨之,久而不去。见其发矢十中八九,但微颔之。

    康肃问曰:“汝亦知射乎?吾射不亦精乎?”翁曰:“无他,但手熟尔。”康肃忿然曰:“尔安敢轻吾射!”翁曰:“以我酌油知之。”乃取一葫芦置于地,以钱覆其口,徐以杓酌油沥之,自钱孔入,而钱不湿。因曰:“我亦无他,唯手熟尔。”康肃笑而遣之。

    此与庄生所谓解牛斫轮者何异?

  • 朋党论

    [宋代] 欧阳修

    臣闻朋党之说,自古有之,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 ;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此自然之理也。

    然臣谓小人无朋,惟君子有之。其故何哉?小人所好者利禄也,所贪者财货也;当其同利时,暂相党引以为朋者,伪也。及其见利而争先,或利尽而交疏,则反相贼害,虽其兄弟亲戚,不能相保。故臣谓小人无朋,其暂为朋者,伪也。君子则不然。所守者道义,所形者忠义,所惜者名节;以之修身,则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国,则同心而共济,终始如一。此君子之朋也。故为人君者,但当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则天下治矣。

    尧之时,小人共工、驩兜等四人为一朋,君子八元、八恺十六人为一朋。舜佐尧,退四凶小人之朋,而进元、恺君子之朋,尧之天下大治。 及舜自为天子,而皋、夔、稷、契等二十二人,并立于朝,更相称美,更相推让,凡二十二人为一朋;而舜皆用之,天下亦大治。《书》曰:「纣有臣亿万,惟亿万心;周有臣三千,惟一心。」纣之时,亿万人各异心,可谓不为朋矣,然纣以亡国。周武王之臣三千人为一大朋,而周用以兴。 后汉献帝时,尽取天下名士囚禁之,目为党人;及黄巾贼起,汉室大乱,后方悔悟,尽解党人而释之,然已无救矣。唐之晚年,渐起朋党之论。及昭宗时,尽杀朝之名士,咸投之黄河,曰:「此辈清流,可投浊流。」而唐遂亡矣。

    夫前世之主,能使人人异心不为朋,莫如纣;能禁绝善人为朋,莫如汉献帝;能诛戮清流之朋,莫如唐昭宗后世;然皆乱亡其国。更相称美、推让而不自疑,莫如舜之二十二臣;舜亦不疑而皆用之。然而后世不诮舜为二十二朋党所欺,而称舜为聪明之圣者,以能辨君子与小人也。周武之世,举其国之臣三千人共为一朋。自古为朋之多且大莫如周,然周用此以兴者,善人虽多而不厌也。

    嗟乎!治乱兴亡之迹,为人君者可以鉴矣。

  • 游褒禅山记

    [宋代] 王安石

    褒禅山亦谓之华山,唐浮图慧褒始舍于其址,而卒葬之;以故其后名之曰「褒禅」。今所谓慧空禅院者,褒之庐冢也。距其院东五里,所谓华山洞者,以其乃华山之阳名之也。距洞百馀步,有碑仆道,其文漫灭,独其为文犹可识曰「花山」。今言「华」如「华实」之「华」者,盖音谬也。

    其下平旷,有泉侧出,而记游者甚众,所谓前洞也。由山以上五六里,有穴窈然,入之甚寒,问其深,则其好游者不能穷也,谓之后洞。余与四人拥火以入,入之愈深,其进愈难,而其见愈奇。有怠而欲出者,曰:「不出,火且尽。」遂与之俱出。盖予所至,比好游者尚不能十一,然视其左右,来而记之者已少。盖其又深,则其至又加少矣。方是时,予之力尚足以入,火尚足以明也。既其出,则或咎其欲出者,而予亦悔其随之而不得极夫游之乐也。

    于是予有叹焉。古人之观于天地、山川、草木、虫鱼、鸟兽,往往有得,以其求思之深而无不在也。夫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有志矣,不随以止也,然力不足者,亦不能至也。有志与力,而又不随以怠,至于幽暗昏惑而无物以相之,亦不能至也。然力足以至焉,于人为可讥,而在己为有悔;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其孰能讥之乎?此予之所得也!

    予于仆碑,又以悲夫古书之不存,后世之谬其传而莫能名者,何可胜道也哉!此所以学者不可以不深思而慎取之也。

    四人者:庐陵萧君圭君玉,长乐王回深父,予弟安国平父、安上纯父。至和元年七月某日,临川王某记。

  • 户部郎中赠谏议大夫曾公墓志铭

    [宋代] 王安石

    公讳致尧,字正臣。其先封鄫,鄫亡,去「邑」为氏。王莽乱,都乡侯据弃侯之豫章家之,盖豫章之南昌,后分为南丰,故今为南丰人。司徒为宜州刺史,再世生仁旺,赠尚书水部员外郎,公考也。

    李氏有江南,抚州上公进士第一,不就。太平兴国八年,乃举进士中第,选主符离簿。岁馀,授兴元府司录,道迁大理评事,迁光禄寺丞,监越州酒。召见,拜著作佐郎,知淮阳军。将行,天子惜留之,直史馆,赐绯鱼袋,使自汴至建安军行漕。诏曰:「凡三司州郡事有不中理者,即验之。」最钩得匿货以五百万计。除秘书丞、两浙转运副使,改正使。

    始,谏议大夫知苏州魏庠、侍御史知越州王柄,不善于政,而喜怒纵入,庠介旧恩以进,柄喜持上。公到,劾之以闻。上惊曰:「曾某乃敢治魏庠,克畏也。」克畏,可畏也,语转而然。庠、柄皆被绌。杨允恭督扬子运,数言事,多可,人厌苦之。公每得诏曰:「使在外,便文全己,非吾心也。」辄不果行。允恭告上,上使问公,公以所守言。上由此薄允恭,不听。言苛税一百三十馀条,罢之。移知寿州。寿俗挟赀自豪,陈氏、范氏名天下,闻公至,皆迎自戢,公亦尽岁无所罚。既代,空一城人遮行,至夜,乃从二卒骑出城。去郡,转太常博士、主客员外郎。

    章圣嗣位,常亲决细务,公言之,又言民惫甚,宜弛利禁。是时羌数犯塞,大臣议弃银、夏以解之。公奏曰:「羌虚款属我,我分地王之,非计也。今羌席此,劫它种以自助,不过二三年,患必复起矣。宜择人行塞下,先调兵食,待其变而已。」不报。二年,羌果反,围灵州,议臣请去灵州勿事。公议曰:「羌所以易拒者,以灵州缀其后也。」判三司盐铁勾院,天子欲以为知制诰,召试矣,大臣或忌之,迁户部员外郎、京西转运使。请限公卿大夫子官京师。陈彭年议遣使行诸部减吏员,下其事京西。公曰:「彭年议,无贤愚一切置不用邪?抑择愚而废之耶?择愚而废之,人材其可以蚤暮验耶?」上令趣追使还。数论事,上感之,还公。既而王均诛,命公抚蜀,所创更百馀事。

    李继迁再围清远、灵武,以丞相齐贤为邠宁、环庆、泾原、仪渭经略使,丞相引公为判官。公奏记曰:「兵数十万,王超既已都部署为之主,丞相徒领一二朝士往临之,超肯用吾进退乎?吾能以谋付与超而有不能自将乎?不并将西无补也。超能薄,此重事,愿更审计。」丞相及公以为言。诏陕西即经略使追兵,皆以时赴。公曰:「将在空虚无人之处,事薄而后追兵,如后何?」遂辞行,上怒,未有所发。会召赐金紫,公曰:「丞相敏中以非功德进官,臣论其不可。用今臣受命,事未有效,不敢以冒赐。」固辞,由此贬公为黄州团练副使,既而超果败,清远、灵武踵亡。会南郊恩复官,知泰州,丁母夫人陈氏忧,服除,授吏部员外郎,知泉州。

  • 洪范传

    [宋代] 王安石

    五行,天所以命万物者也,故“初一曰五行”。五事,人所以继天道而成性者也,故“次二曰敬用五事”。五事,人君所以修其心、治其身者也,修其心,治其身,而后可以为政于天下,故“次三曰农用八政”。为政必协之岁、月、日、星辰、历数之纪,故“次四曰协用五纪”。既协之岁、月、日、星辰、历数之纪,当立之以天下之中,故“次五曰建用皇极”。中者,所以立本,而未足以趣时,趣时则中不中无常也,唯所施之宜而已矣,故“次六曰用三德”。有皇极以立本,有三德以趣时,而人君之能事具矣。虽然,天下之故犹不能无疑也。疑则如之何?谋之人以尽其智,谋之鬼神以尽其神,而不专用己也,故“次七曰明用稽疑”。虽不专用己而参之于人物、鬼神,然而反身不诚不善,则明不足以尽人物,幽不足以尽鬼神,则其在我者不可以不思。在我者,其得失微而难知,莫若质诸天物之显而易见,且可以为戒也,故“次八曰念用庶证”。自五事至于庶证各得其序,则五福之所集,自五事至于庶证各失其序,则六极之所集,故“次九曰向用五福,威用六极”。敬者何?君子所以直内也,言五事之本在人心而已。农者何?厚也,言君子之道施于有政,取诸此以厚彼而已。有本以保常而后可立也,故皇极曰建。有变以趣时,而后可治也,故三德曰,向者,慕而欲其至也;威者,畏而欲其亡也。

    “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何也?五行也者,成变化而行鬼神,往来乎天地之间而不穷者也,是故谓之行。天一生水,其于物为精,精者,一之所生也。地二生火,其于物为神,神者,有精而后从之者也。天三生木,其于物为魂,魂从神者也。地四生金,其于物为魄,魄者,有魂而后从之者也。天五生土,其于物为意,精神魂魄具而后有意。自天一至于天五,五行之生数也。以奇生者成而耦,以耦生者成而奇,其成之者皆五。五者,天数之中也,盖中者所以成物也。道立于两,成于三,变于五,而天地之数具。其为十也,耦之而已。盖五行之为物,其时,其位,其材,其气,其性,其形,其事,其情,其色,其声,其臭,其味,皆各有耦,推而散之,无所不通。一柔一刚,一晦一明,故有正有邪,有美有恶,有丑有好,有凶有吉,性命之理、道德之意皆在是矣。耦之中又有耦焉,而万物之变遂至于无穷。其相生也,所以相继也;其相克也,所以相治也。语器也以相治,故序六府以相克;语时也以相继,故序盛德所在以相生。《洪范》语道与命,故其序与语器与时者异也。道者,万物莫不由之者也。命者,万物莫不听之者也。器者,道之散,时者,命之运。由于道,听于命而不知者,百姓也;由于道,听于命而知之者,君子也。道万物而无所由,命万物而无所听,唯天下之至神为能与于此。夫火之于水,妻道也;其于土,母道也。故神从志,无志则从意。志致一之谓精,唯天下之至精,为能合天下之至神。精与神一而不离,则变化之所为在我而已。是故能道万物而无所由,命万物而无所听也。

    “水曰润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从革,土爰稼穑”,何也?北方阴极而生寒,寒生水,南方阳极而生热,热生火,故水润而火炎,水下而火上。东方阳动以散而生风,风生木。木者,阳中也,故能变,能变,故曲直。西方阴止以收而生燥,燥生金。金者,阴中也,故能化,能化,故从革。中央阴阳交而生湿,湿生土。土者,阴阳冲气之所生也,故发之而为稼,敛之而为穑。曰者,所以命其物。爰者,言于之稼穑而已。润者,性也。炎者,气也。上下者,位也。曲直者,形也。从革者,材也。稼穑者,人事也。冬,物之性复,复者,性之所,故于水言其性。夏,物之气交,交者,气之时,故于火言其气。阳极上,阴极下,而后各得其位,故于水火言其位。春,物之形著,故于木言其形。秋,物之材成,故于金言其材。中央,人之位也,故于土言人事。水言润,则火,土溽,木敷,金敛,皆可知也。火言炎,则水洌,土,木温,金凊,皆可知也。水言下,火言上,则木左,金右,土中央,皆可知也。推类而反之,则曰后,曰前,曰西,曰东,曰北,曰南,皆可知也。木言曲直,则土圜,金方,火锐,水准,皆可知也。金言从革,则木变,土化,水因,火革,皆可知也。土言稼穑,则水之井洫,火之爨冶,木、金之为械器,皆可知也。所谓木变者何?灼之而为火,烂之而为土,此之谓变。所谓土化者何?能能润,能敷能敛,此之谓化。所谓水因者何?因甘而甘,因苦而苦,因苍而苍,因白而白,此之谓因。所谓火革者何?革生以为熟,革柔以为刚,革刚以为柔,此之谓革。金亦能化,而命之曰从革者何?可以圜,可以平,可以锐,可以曲直,然非火革之,则不能自化也,是故命之曰从革也。夫金,阴精之纯也,是其所以不能自化也。盖天地之用五行也,水施之,火化之,木生之,金成之,土和之。施生以柔,化成以刚,故木挠而水弱,金坚而火悍,悍坚而济以和,万物之所成也,奈何终于挠弱而欲以收成物之功哉?

    “润下作咸,炎上作苦,曲直作酸,从革作辛,稼穑作甘”,何也?寒生水,水生咸,故润下作咸。热生火,火生苦,故炎上作苦。风生木,木生酸,故曲直作酸。燥生金,金生辛,故从革作辛。湿生土,土生甘,故稼穑作甘。生物者,气也;成之者,味也。以奇生则成而耦,以耦生则成而奇。寒之气坚,故其味可用以软;热之气软,故其味可用以坚。风之气散,故其味可用以收;燥之气收,故其味可用以散。土者,冲气之所生也,冲气则无所不和,故其味可用以软而已。气坚则壮,故苦可以养气,脉软则和,故咸可以养脉;骨收则强,故酸可以养骨;筋散则不挛,故辛可以养筋;肉缓则不壅,故甘可以养肉。坚之而后可以软,收之而后可以散;欲缓则用甘,不欲则弗用也。古之养生治疾者,必先通乎此,不通乎此而能已人之疾者,盖寡矣。

    “五事,一曰貌,二曰言,三曰视,四曰听,五曰思。貌曰恭,言曰从,视曰明,听曰聪,思曰睿。恭作肃,从作乂,明作哲,聪作谋,睿作圣”,何也?恭则貌钦,故作肃;从则言顺,故作乂;明则善视,故作哲;聪则善听,故作谋;睿则思无所不通,故作圣。五事以思为主,而貌最其所后也,而其次之如此,何也?此言修身之序也。恭其貌,顺其言,然后可以学而至于哲。既哲矣,然后能听而成其谋。能谋矣,然后可以思而至于圣。思者,事之所成终而所成始也,思所以作圣也。既圣矣,则虽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可也。

  • 送孙正之序

    [宋代] 王安石

    时然而然,众人也;己然而然,君子也。己然而然,非私己也,圣人之道在焉尔。夫君子有穷苦颠跌,不肯一失诎己以从时者,不以时胜道也。故其得志于君,则变时而之道若反手然,彼其术素修而志素定也。时乎杨、墨己不然者,孟轲氏而已;时乎释、老己不然者,韩愈氏而已。如孟、韩者,可谓术素修而志素定也,不以时胜道也,惜也不得志于君,使真儒之效不白于当世,然其于众人也卓矣。呜呼!予观今之世,圆冠峨如,大裙襜如,坐而尧言,起而舜趋,不以孟、韩之心为心者,果异众人乎?予官于扬,得友曰孙正之。正之行古之道,又善为古文,予知其能以孟、韩之心为心而不已者也。夫越人之望燕,为绝域也。北辕而首之,苟不已,无不至。孟、韩之道去吾党,岂若越人之望燕哉?以正之之不已而不至焉,予未之信也。一日得志于吾君,而真儒之效不白于当世,予亦未之信也。正之之兄官于温,奉其亲以行,将从之,先为言以处予。予欲默,安得而默也?

  • 度支副使厅壁题名记

    [宋代] 王安石

    三司副使不书前人名姓。嘉祐五年,尚书户部员外郎吕君冲之,始稽之众史,而自李纮已上,至查道,得其名;自杨偕已上,得其官;自郭劝已下,又得其在事之岁时。于是,书石而镵之东壁。

    夫合天下之众者财,理天下之财者法,守天下之法者吏也。吏不良,则有法而莫守;法不善,则有财而莫理。有财而莫理,则阡陌闾巷之贱人,皆能私取予之势,擅万物之利,以与人主争黔首,而放其无穷之欲,非必贵强桀大而后能。如是而天子犹为不失其民者,盖特号而已耳。虽欲食蔬衣敝,憔悴其身,愁思其心,以幸天下之给足,而安吾政,吾知其犹不行也。然则善吾法,而择吏以守之,以理天下之财,虽上古尧、舜,犹不能毋以此为先急,而况于后世之纷纷乎?

    三司副使,方今之大吏,朝廷所以尊宠之甚备。盖今理财之法,有不善者,其势皆得以议于上而改为之。非特当守成法,吝出入,以从有司之事而已。其职事如此。则其人之贤不肖,利害施于天下如何也!观其人,以其在事之岁时,以求其政事之见于今者,而考其所以佐上理财之方,则其人之贤不肖,与世之治否,吾可以坐而得矣。此盖吕君之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