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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 曹雪芹
却说惜春正在那里揣摩棋谱,忽听院内有人叫彩屏,不是别人却是鸳鸯的声儿。彩屏出去,同着鸳鸯进来。那鸳鸯却带着一个小丫头,提了一个小黄绢包儿。惜春笑问道:“什么事?”鸳鸯道:“老太太因明年八十一岁,是个暗九。许下一场九昼夜的功德,发心要写三千六百五十零一部《金刚经》。这已发出外面人写了。但是俗说《金刚经》就像那道家的符壳,《心经》才算是符胆。故此《金刚经》内必要插着《心经》,更有功德。老太太因《心经》是更要紧的,观自在又是女菩萨,所以要几个亲丁奶奶姑娘们写上三百六十五部,如此又虔诚,又洁净。咱们家中除了二奶奶,头一宗他当家没有空儿,二宗他也写不上来,其余会写字的,不论写得多少,连东府珍大奶奶姨娘们都分了去,本家里头自不用说。”惜春听了,点头道:“别的我做不来,若要写经,我最信心的。你搁下喝茶罢。”鸳鸯才将那小包儿搁在桌上,同惜春坐下。彩屏倒了一钟茶来。惜春笑问道:“你写不写?”鸳鸯道:“姑娘又说笑话了。那几年还好,这三四年来姑娘见我还拿了拿笔儿么。”惜春道:“这却是有功德的。”鸳鸯道:“我也有一件事:向来服侍老太太安歇后,自己念上米佛,已经念了三年多了。我把这个米收好,等老太太做功德的时候,我将他衬在里头供佛施食,也是我一点诚心。”惜春道:“这样说来,老太太做了观音,你就是龙女了。”鸳鸯道:“那里跟得上这个分儿。却是除了老太太,别的也服侍不来,不晓得前世什么缘分儿。”说着要走,叫小丫头把小绢包打开,拿出来道:“这素纸一紥是写《心经》的。”又拿起一子儿藏香道:“这是叫写经时点着写的。”惜春都应了。
鸳鸯遂辞了出来,同小丫头来至贾母房中,回了一遍。看见贾母与李纨打双陆,鸳鸯旁边瞧着。李纨的骰子好,掷下去把老太太的锤打下了好几个去。鸳鸯抿着嘴儿笑。忽见宝玉进来,手中提了两个细蔑丝的小笼子,笼内有几个蝈蝈儿,说道:“我听说老太太夜里睡不着,我给老太太留下解解闷。”贾母笑道:“你别瞅着你老子不在家,你只管淘气。”宝玉笑道:“我没有淘气。”贾母道:“你没淘气,不在学房里念书,为什么又弄这个东西呢。”宝玉道:“不是我自己弄的。今儿因师父叫环儿和兰儿对对子,环儿对不来,我悄悄的告诉了他。他说了,师父喜欢,夸了他两句。他感激我的情,买了来孝敬我的。我才拿了来孝敬老太太的。”贾母道:“他没有天天念书么,为什么对不上来?对不上来就叫你儒大爷爷打他的嘴巴子,看他臊不臊。你也够受了,不记得你老子在家时,一叫做诗做词,唬的倒像个小鬼儿似的,这会子又说嘴了。那环儿小子更没出息,求人替做了,就变着方法儿打点人。这么点子孩子就闹鬼闹神的,也不害臊,赶大了还不知是个什么东西呢。”说的满屋子人都笑了。贾母又问道:“兰小子呢,做上来了没有?这该环儿替他了,他又比他小了。是不是?”宝玉笑道:“他倒没有,却是自己对的。”贾母道:“我不信,不然就也是你闹了鬼了。如今你还了得,‘羊群里跑出骆驼来了,就只你大。’你又会做文章了。”宝玉笑道:“实在是他作的。师父还夸他明儿一定大有出息呢。老太太不信,就打发人叫了他来亲自试试,老太太就知道了。”贾母道:“果然这么着我才喜欢。我不过怕你撒谎。既是他做的,这孩子明儿大概还有一点儿出息。”因看着李纨,又想起贾珠来,“这也不枉你大哥哥死了,你大嫂子拉扯他一场,日后也替你大哥哥顶门壮户。”说到这里,不禁流下泪来。李纨听了这话,却也动心,只是贾母已经伤心,自己连忙忍住泪笑劝道:“这是老祖宗的余德,我们托着老祖宗的福罢咧。只要他应得了老祖宗的话,就是我们的造化了。老祖宗看着也喜欢,怎么倒伤起心来呢。”因又回头向宝玉道:“宝叔叔明儿别这么夸他,他多大孩子,知道什么。你不过是爱惜他的意思,他那里懂得,一来二去,眼大心肥,那里还能够有长进呢。”贾母道:“你嫂子这也说的是。就只他还太小呢,也别逼靠紧了他。小孩子胆儿小,一时逼急了,弄出点子毛病来,书倒念不成,把你的工夫都白糟踏了。”贾母说到这里,李纨却忍不住扑簌簌掉下泪来,连忙擦了。
只见贾环贾兰也都进来给贾母请了安。贾兰又见过他母亲,然后过来在贾母旁边侍立。贾母道:“我刚才听见你叔叔说你对的好对子,师父夸你来着。”贾兰也不言语,只管抿着嘴儿笑。鸳鸯过来说道:“请示老太太,晚饭伺候下了。”贾母道:“请你姨太太去罢。”琥珀接着便叫人去王夫人那边请薛姨妈。这里宝玉贾环退出。素云和小丫头们过来把双陆收起。李纨尚等着伺候贾母的晚饭,贾兰便跟着他母亲站着。贾母道:“你们娘儿两个跟着我吃罢。”李纨答应了。一时摆上饭来,丫鬟回来禀道:“太太叫回老太太,姨太太这几天浮来暂去,不能过来回老太太,今日饭后家去了。”于是贾母叫贾兰在身旁边坐下,大家吃饭,不必细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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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 曹雪芹
却说黛玉叫进宝钗家的女人来,问了好,呈上书子。黛玉叫他去喝茶,便将宝钗来书打开看时,只见上面写着:
妹生辰不偶,家运多艰,姊妹伶仃,萱亲衰迈。兼之猇声狺语,旦暮无休。更遭惨祸飞灾,不啻惊风密雨。夜深辗侧,愁绪何堪。属在同心,能不为之愍恻乎?回忆海棠结社,序属清秋,对菊持螯,同盟欢洽。犹记“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之句,未尝不叹冷节遗芳,如吾两人也。感怀触绪,聊赋四章,匪曰无故呻吟,亦长歌当哭之意耳。
悲时序之递嬗兮,又属清秋。感遭家之不造兮,独处离愁。北堂有萱兮,何以忘忧?无以解忧兮,我心咻咻。一解。
云凭凭兮秋风酸,步中庭兮霜叶干。何去何从兮,失我故欢。静言思之兮恻肺肝!二解。
惟鲔有潭兮,惟鹤有梁。鳞甲潜伏兮,羽毛何长!搔首问兮茫茫,高天厚地兮,谁知余之永伤。三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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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 曹雪芹
话说薛姨妈听了薛蝌的来书,因叫进小厮问道:“你听见你大爷说,到底是怎么就把人打死了呢?”小厮道:“小的也没听真切。那一日大爷告诉二爷说。”说着回头看了一看,见无人,才说道:“大爷说自从家里闹的特利害,大爷也没心肠了,所以要到南边置货去。这日想着约一个人同行,这人在咱们这城南二百多地住。大爷找他去了,遇见在先和大爷好的那个蒋玉菡带着些小戏子进城。大爷同他在个铺子里吃饭喝酒,因为这当槽儿的尽着拿眼瞟蒋玉菡,大爷就有了气了。后来蒋玉菡走了。第二天,大爷就请找的那个人喝酒,酒后想起头一天的事来,叫那当槽儿的换酒,那当槽儿的来迟了,大爷就骂起来了。那个人不依,大爷就拿起酒碗照他打去。谁知那个人也是个泼皮,便把头伸过来叫大爷打。大爷拿碗就砸他的脑袋一下,他就冒了血了,躺在地下,头里还骂,后头就不言语了。”薛姨妈道:“怎么也没人劝劝吗?”那小厮道:“这个没听见大爷说,小的不敢妄言。”薛姨妈道:“你先去歇歇罢。”小厮答应出来。这里薛姨妈自来见王夫人,托王夫人转求贾政。贾政问了前后,也只好含糊应了,只说等薛蝌递了呈子,看他本县怎么批了再作道理。
这里薛姨妈又在当铺里兑了银子,叫小厮赶着去了。三日后果有回信。薛姨妈接着了,即叫小丫头告诉宝钗,连忙过来看了。只见书上写道:
带去银两做了衙门上下使费。哥哥在监也不大吃苦,请太太放心。独是这里的人很刁,尸亲见证都不依,连哥哥请的那个朋友也帮着他们。我与李祥两个俱系生地生人,幸找着一个好先生,许他银子,才讨个主意,说是须得拉扯着同哥哥喝酒的吴良,弄人保出他来,许他银两,叫他撕掳。他若不依,便说张三是他打死,明推在异乡人身上,他吃不住,就好办了。我依着他,果然吴良出来。现在买嘱尸亲见证,又做了一张呈子。前日递的,今日批来,请看呈底便知。因又念呈底道:
具呈人某,呈为兄遭飞祸代伸冤抑事。窃生胞兄薛蟠,本籍南京,寄寓西京。于某年月日备本往南贸易。去未数日,家奴送信回家,说遭人命。生即奔宪治,知兄误伤张姓,及至囹圄。据兄泣告,实与张姓素不相认,并无仇隙。偶因换酒角口,生兄将酒泼地,恰值张三低头拾物,一时失手,酒碗误碰囟门身死。蒙恩拘讯,兄惧受刑,承认斗殴致死。仰蒙宪天仁慈,知有冤抑,尚未定案。生兄在禁,具呈诉辩,有干例禁。生念手足,冒死代呈,伏乞宪慈恩准,提证质讯,开恩莫大。生等举家仰戴鸿仁,永永无既矣。激切上呈。批的是:
尸场检验,证据确凿。且并未用刑,尔兄自认斗杀,招供在案。今尔远来,并非目睹,何得捏词妄控。理应治罪,姑念为兄情切,且恕。不准。薛姨妈听到那里,说道:“这不是救不过来了么。这怎么好呢!”宝钗道:“二哥的书还没看完,后面还有呢。”因又念道:“有要紧的问来使便知。”薛姨妈便问来人,因说道:“县里早知我们的家当充足,须得在京里谋干得大情,再送一分大礼,还可以复审,从轻定案。太太此时必得快办,再迟了就怕大爷要受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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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 曹雪芹
话说赵姨娘正在屋里抱怨贾环,只听贾环在外间屋里发话道:“我不过弄倒了药铞子,洒了一点子药,那丫头子又没就死了,值的他也骂我,你也骂我,赖我心坏,把我往死里糟踏。等着我明儿还要那小丫头子的命呢,看你们怎么着!只叫他们隄防着就是了。”那赵姨娘赶忙从里间出来,握住他的嘴说道:“你还只管信口胡■,还叫人家先要了我的命呢!”娘儿两个吵了一回。赵姨娘听见凤姐的话,越想越气,也不着人来安慰凤姐一声儿。过了几天,巧姐儿也好了。因此两边结怨比从前更加一层了。
一日林之孝进来回道:“今日是北静郡王生日,请老爷的示下。”贾政吩咐道:“只按向年旧例办了,回大老爷知道,送去就是了。”林之孝答应了,自去办理。不一时,贾赦过来同贾政商议,带了贾珍、贾琏、宝玉去与北静王拜寿。别人还不理论,惟有宝玉素日仰慕北静王的容貌威仪,巴不得常见才好,遂连忙换了衣服,跟着来到北府。贾赦贾政递了职名候谕。不多时,里面出来了一个太监,手里掐着数珠儿,见了贾赦贾政,笑嘻嘻的说道:“二位老爷好?”贾赦贾政也都赶忙问好。他兄弟三人也过来问了好。那太监道:“王爷叫请进去呢。”于是爷儿五个跟着那太监进入府中,过了两层门,转过一层殿去,里面方是内宫门。刚到门前,大家站住,那太监先进去回王爷去了。这里门上小太监都迎着问了好。一时那太监出来,说了个“请“字,爷儿五个肃敬跟入。只见北静郡王穿着礼服,已迎到殿门廊下。贾赦贾政先上来请安,捱次便是珍、琏、宝玉请安。那北静郡王单拉着宝玉道:“我久不见你,很惦记你。”因又笑问道:“你那块玉儿好?”宝玉躬着身打着一半千儿回道:“蒙王爷福庇,都好。”北静王道:“今日你来,没有什么好东西给你吃的,倒是大家说说话儿罢。”说着,几个老公打起帘子,北静王说“请”,自己却先进去,然后贾赦等都躬着身跟进去。先是贾赦请北静王受礼,北静王也说了两句谦辞,那贾赦早已跪下,次及贾政等捱次行礼,自不必说。
那贾赦等复肃敬退出。北静王吩咐太监等让在众戚旧一处好生款待,却单留宝玉在这里说话儿,又赏了坐。宝玉又磕头谢了恩,在挨门边绣墩上侧坐,说了一回读书作文诸事。北静王甚加爱惜,又赏了茶,因说道:“昨儿巡抚吴大人来陛见,说起令尊翁前任学政时,秉公办事,凡属生童,俱心服之至。他陛见时,万岁爷也曾问过,他也十分保举,可知是令尊翁的喜兆。”宝玉连忙站起,听毕这一段话,才回启道:“此是王爷的恩典,吴大人的盛情。”正说着,小太监进来回道:“外面诸位大人老爷都在前殿谢王爷赏宴。”说着,呈上谢宴并请午安的帖子来。北静王略看了一看,仍递给小太监,笑了一笑说道:“知道了,劳动他们。”那小太监又回道:“这贾宝玉王爷单赏的饭预备了。”北静王便命那太监带了宝玉到一所极小巧精致的院里,派人陪着吃了饭,又过来谢了恩。北静王又说了些好话儿,忽然笑说道:“我前次见你那块玉倒有趣儿,回来说了个式样,叫他们也作了一块来。今日你来得正好,就给你带回去顽罢。”因命小太监取来,亲手递给宝玉。宝玉接过来捧着,又谢了,然后退出。北静王又命两个小太监跟出来,才同着贾赦等回来了。贾赦便各自回院里去。
这里贾政带着他三人回来见过贾母,请过了安,说了一回府里遇见的人。宝玉又回了贾政吴大人陛见保举的话。贾政道:“这吴大人本来咱们相好,也是我辈中人,还倒是有骨气的。”又说了几句闲话儿,贾母便叫“歇着去罢。”贾政退出,珍、琏、宝玉都跟到门口。贾政道:“你们都回去陪老太太坐着去罢。”说着,便回房去。刚坐了一坐,只见一个小丫头回道:“外面林之孝请老爷回话。”说着,递上个红单帖来,写着吴巡抚的名字。贾政知是来拜,便叫小丫头叫林之孝进来。贾政出至廊檐下。林之孝进来回道:“今日巡抚吴大人来拜,奴才回了去了。再奴才还听见说,现今工部出了一个郎中缺,外头人和部里都吵嚷是老爷拟正呢。”贾政道:“瞧罢咧。”林之孝又回了几句话,才出去了。
且说珍、琏、宝玉三人回去,独有宝玉到贾母那边,一面述说北静王待他的光景,并拿出那块玉来。大家看着笑了一回。贾母因命人:“给他收起去罢,别丢了。”因问:“你那块玉好生带着罢?别闹混了。”宝玉在项上摘了下来,说:“这不是我那一块玉,那里就掉了呢。比起来,两块玉差远着呢,那里混得过。我正要告诉老太太,前儿晚上我睡的时候把玉摘下来挂在帐子里,他竟放起光来了,满帐子都是红的。”贾母说道:“又胡说了,帐子的檐子是红的,火光照着,自然红是有的。”宝玉道:“不是。那时候灯已灭了,屋里都漆黑的了,还看得见他呢。”邢王二夫人抿着嘴笑。凤姐道:“这是喜信发动了。”宝玉道:“什么喜信?”贾母道:“你不懂得。今儿个闹了一天,你去歇歇儿去罢,别在这里说呆话了。”宝玉又站了一回儿,才回园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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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 曹雪芹
却说薛姨妈一时因被金桂这场气怄得肝气上逆,左肋作痛。宝钗明知是这个原故,也等不及医生来看,先叫人去买了几钱钩藤来,浓浓的煎了一碗,给他母亲吃了。又和秋菱给薛姨妈捶腿揉胸,停了一会儿,略觉安顿。这薛姨妈只是又悲又气,气的是金桂撒泼,悲的是宝钗有涵养,倒觉可怜。宝钗又劝了一回,不知不觉的睡了一觉,肝气也渐渐平复了。宝钗便说道:“妈妈,你这种闲气不要放在心上才好。过几天走的动了,乐得往那边老太太姨妈处去说说话儿散散闷也好。家里横竖有我和秋菱照看着,谅他也不敢怎么样。”薛姨妈点点头道:“过两日看罢了。”
且说元妃疾愈之后,家中俱各喜欢。过了几日,有几个老公走来,带着东西银两,宣贵妃娘娘之命,因家中省问勤劳,俱有赏赐。把物件银两一一交代清楚。贾赦贾政等禀明了贾母,一齐谢恩毕,太监吃了茶去了。大家回到贾母房中,说笑了一回。外面老婆子传进来说:“小厮们来回道,那边有人请大老爷说要紧的话呢。”贾母便向贾赦道:“你去罢。”贾赦答应着,退出来自去了。
这里贾母忽然想起,和贾政笑道:“娘娘心里却甚实惦记着宝玉,前儿还特特的问他来着呢。”贾政陪笑道:“只是宝玉不大肯念书,辜负了娘娘的美意。”贾母道:“我倒给他上了个好儿,说他近日文章都做上来了。”贾政笑道:“那里能像老太太的话呢。”
贾母道:“你们时常叫他出去作诗作文,难道他都没作上来么。小孩子家慢慢的教导他,可是人家说的,‘胖子也不是一口儿吃的’。”贾政听了这话,忙陪笑道:“老太太说的是。”贾母又道:“提起宝玉,我还有一件事和你商量。如今他也大了,你们也该留神看一个好孩子给他定下。这也是他终身的大事。也别论远近亲戚,什么穷啊富的,只要深知那姑娘的脾性儿好模样儿周正的就好。”贾政道:“老太太吩咐的很是。但只一件,姑娘也要好,第一要他自己学好才好,不然不稂不莠的,反倒耽误了人家的女孩儿,岂不可惜。”贾母听了这话,心里却有些不喜欢,便说道:“论起来,现放着你们作父母的,那里用我去张心。但只我想宝玉这孩子从小儿跟着我,未免多疼他一点儿,耽误了他成人的正事也是有的。只是我看他那生来的模样儿也还齐整,心性儿也还实在,未必一定是那种没出息的,必至遭踏了人家的女孩儿。也不知是我偏心,我看着横竖比环儿略好些,不知你们看着怎么样。”几句话说得贾政心中甚实不安,连忙陪笑道:“老太太看的人也多了,既说他好有造化的,想来是不错的。只是儿子望他成人性儿太急了一点,或者竟和古人的话相反,倒是‘莫知其子之美’了。”一句话把贾母也怄笑了,众人也都陪着笑了。贾母因说道:“你这会子也有了几岁年纪,又居着官,自然越历练越老成。”说到这里,回头瞅着邢夫人和王夫人笑道:“想他那年轻的时侯,那一种古怪脾气,比宝玉还加一倍呢。直等娶了媳妇,才略略的懂了些人事儿。如今只抱怨宝玉,这会子我看宝玉比他还略体些人情儿呢。”说的邢夫人王夫人都笑了。因说道:“老太太又说起逗笑儿的话儿来了。”说着,小丫头子们进来告诉鸳鸯:“请示老太太,晚饭伺侯下了。”贾母便问:“你们又咕咕唧唧的说什么?”鸳鸯笑着回明了。贾母道:“那么着,你们也都吃饭去罢,单留凤姐儿和珍哥媳妇跟着我吃罢。”贾政及邢王二夫人都答应着,伺侯摆上饭来,贾母又催了一遍,才都退出各散。
却说邢夫人自去了。贾政同王夫人进入房中。贾政因提起贾母方才的话来,说道:“老太太这样疼宝玉,毕竟要他有些实学,日后可以混得功名,才好不枉老太太疼他一场,也不至糟踏了人家的女儿。”王夫人道:“老爷这话自然是该当的。”贾政因着个屋里的丫头传出去告诉李贵:“宝玉放学回来,索性吃饭后再叫他过来,说我还要问他话呢。”李贵答应了“是”。至宝玉放了学刚要过来请安,只见李贵道:“二爷先不用过去。老爷吩咐了,今日叫二爷吃了饭再过去呢,听见还有话问二爷呢。”宝玉听了这话,又是一个闷雷。只得见过贾母,便回园吃饭。三口两口吃完,忙漱了口,便往贾政这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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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 曹雪芹
话说探春湘云才要走时,忽听外面一个人嚷道:“你这不成人的小蹄子!你是个什么东西,来这园子里头混搅!”黛玉听了,大叫一声道:“这里住不得了。”一手指着窗外,两眼反插上去。原来黛玉住在大观园中,虽靠着贾母疼爱,然在别人身上,凡事终是寸步留心。听见窗外老婆子这样骂着,在别人呢,一句是贴不上的,竟像专骂着自己的。自思一个千金小姐,只因没了爹娘,不知何人指使这老婆子来这般辱骂,那里委屈得来,因此肝肠崩裂,哭晕去了。紫鹃只是哭叫:“姑娘怎么样了,快醒转来罢。”探春也叫了一回。半晌,黛玉回过这口气,还说不出话来,那只手仍向窗外指着。
探春会意,开门出去,看见老婆子手中拿着拐棍赶着一个不干不净的毛丫头道:“我是为照管这园中的花果树木来到这里,你作什么来了!等我家去打你一个知道。”这丫头扭着头,把一个指头探在嘴里,瞅着老婆子笑。探春骂道:“你们这些人如今越发没了王法了,这里是你骂人的地方儿吗!”老婆子见是探春,连忙陪着笑脸儿说道:“刚才是我的外孙女儿,看见我来了他就跟了来。我怕他闹,所以才吆喝他回去,那里敢在这里骂人呢。”探春道:“不用多说了,快给我都出去。这里林姑娘身上不大好,还不快去么。”老婆子答应了几个“是”,说着一扭身去了。那丫头也就跑了。
探春回来,看见湘云拉着黛玉的手只管哭,紫鹃一手抱着黛玉,一手给黛玉揉胸口,黛玉的眼睛方渐渐的转过来了。探春笑道:“想是听见老婆子的话,你疑了心了么?”黛玉只摇摇头儿。探春道:“他是骂他外孙女儿,我才刚也听见了。这种东西说话再没有一点道理的,他们懂得什么避讳。”黛玉听了点点头儿,拉着探春的手道:“妹妹……”叫了一声,又不言语了。探春又道:“你别心烦。我来看你是姊妹们应该的,你又少人伏侍。只要你安心肯吃药,心上把喜欢事儿想想,能够一天一天的硬朗起来,大家依旧结社做诗,岂不好呢。”湘云道:“可是三姐姐说的,那么着不乐?”黛玉哽咽道:“你们只顾要我喜欢,可怜我那里赶得上这日子,只怕不能够了!”探春道:“你这话说的太过了。谁没个病儿灾儿的,那里就想到这里来了。你好生歇歇儿罢,我们到老太太那边,回来再看你。你要什么东西,只管叫紫鹃告诉我。”黛玉流泪道:“好妹妹,你到老太太那里只说我请安,身上略有点不好,不是什么大病,也不用老太太烦心的。”探春答应道:“我知道,你只管养着罢。”说着,才同湘云出去了。
这里紫鹃扶着黛玉躺在床上,地下诸事,自有雪雁照料,自己只守着旁边,看着黛玉,又是心酸,又不敢哭泣。那黛玉闭着眼躺了半晌,那里睡得着?觉得园里头平日只见寂寞,如今躺在床上,偏听得风声,虫鸣声,鸟语声,人走的脚步声,又像远远的孩子们啼哭声,一阵一阵的聒噪的烦躁起来,因叫紫鹃放下帐子来。雪雁捧了一碗燕窝汤递与紫鹃,紫鹃隔着帐子轻轻问道:“姑娘喝一口汤罢?”黛玉微微应了一声。紫鹃复将汤递给雪雁,自己上来搀扶黛玉坐起,然后接过汤来,搁在唇边试了一试,一手搂着黛玉肩臂,一手端着汤送到唇边。黛玉微微睁眼喝了两三口,便摇摇头儿不喝了。紫鹃仍将碗递给雪雁,轻轻扶黛玉睡下。
静了一时,略觉安顿。只听窗外悄悄问道:“紫鹃妹妹在家么?”雪雁连忙出来,见是袭人,因悄悄说道:“姐姐屋里坐着。”袭人也便悄悄问道:“姑娘怎么着?”一面走,一面雪雁告诉夜间及方才之事。袭人听了这话,也唬怔了,因说道:“怪道刚才翠缕到我们那边,说你们姑娘病了,唬的宝二爷连忙打发我来看看是怎么样。”正说着,只见紫鹃从里间掀起帘子望外看,见袭人,点头儿叫他。袭人轻轻走过来问道:“姑娘睡着了吗?”紫鹃点点头儿,问道:“姐姐才听见说了?”袭人也点点头儿,蹙着眉道:“终久怎么样好呢!那一位昨夜也把我唬了个半死儿。”紫鹃忙问怎么了,袭人道:“昨日晚上睡觉还是好好儿的,谁知半夜里一叠连声的嚷起心疼来,嘴里胡说白道,只说好像刀子割了去的似的。直闹到打亮梆子以后才好些了。你说唬人不唬人。今日不能上学,还要请大夫来吃药呢。”正说着,只听黛玉在帐子里又咳嗽起来。紫鹃连忙过来捧痰盒儿接痰。黛玉微微睁眼问道:“你和谁说话呢?”紫鹃道:“袭人姐姐来瞧姑娘来了。”说着,袭人已走到床前。黛玉命紫鹃扶起,一手指着床边,让袭人坐下。袭人侧身坐了,连忙陪着笑劝道:“姑娘倒还是躺着罢。”黛玉道:“不妨,你们快别这样大惊小怪的。刚才是说谁半夜里心疼起来?”袭人道:“是宝二爷偶然魇住了,不是认真怎么样。”黛玉会意,知道是袭人怕自己又悬心的原故,又感激,又伤心。因趁势问道:“既是魇住了,不听见他还说什么?”袭人道:“也没说什么。”黛玉点点头儿,迟了半日,叹了一声,才说道:“你们别告诉宝二爷说我不好,看耽搁了他的工夫,又叫老爷生气。”袭人答应了,又劝道:“姑娘还是躺躺歇歇罢。”黛玉点头,命紫鹃扶着歪下。袭人不免坐在旁边,又宽慰了几句,然后告辞,回到怡红院,只说黛玉身上略觉不受用,也没什么大病。宝玉才放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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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 曹雪芹
话说宝玉下学回来,见了贾母。贾母笑道:“好了,如今野马上了笼头了。去罢,见见你老爷,回来散散儿去罢。”宝玉答应着,去见贾政。贾政道:“这早晚就下了学了么?师父给你定了工课没有?”宝玉道:“定了。早起理书,饭后写字,晌午讲书念文章。”贾政听了,点点头儿,因道:“去罢,还到老太太那边陪着坐坐去。你也该学些人功道理,别一味的贪顽。晚上早些睡,天天上学早些起来。你听见了?”宝玉连忙答应几个“是”,退出来,忙忙又去见王夫人,又到贾母那边打了个照面儿。
赶着出来,恨不得一走就走到潇湘馆才好。刚进门口,便拍着手笑道:“我依旧回来了!”猛可里倒唬了黛玉一跳。紫鹃打起帘子,宝玉进来坐下。黛玉道:“我恍惚听见你念书去了。这么早就回来了?”宝玉道:“嗳呀,了不得!我今儿不是被老爷叫了念书去了么,心上倒像没有和你们见面的日子了。好容易熬了一天,这会子瞧见你们,竟如死而复生的一样,真真古人说‘一日三秋,这话再不错的。”黛玉道:“你上头去过了没有?”宝玉道:“都去过了。”黛玉道:“别处呢?”宝玉道:“没有。”黛玉道:“你也该瞧瞧他们去。”宝玉道:“我这会子懒待动了,只和妹妹坐着说一会子话儿罢。老爷还叫早睡早起,只好明儿再瞧他们去了。”黛玉道:“你坐坐儿,可是正该歇歇儿去了。”宝玉道:“我那里是乏,只是闷得慌。这会子咱们坐着才把闷散了,你又催起我来。”黛玉微微的一笑,因叫紫鹃:“把我的龙井茶给二爷沏一碗。二爷如今念书了,比不的头里。”紫鹃笑着答应,去拿茶叶,叫小丫头子沏茶。宝玉接着说道:“还提什么念书,我最厌这些道学话。更可笑的是八股文章,拿他诓功名混饭吃也罢了,还要说代圣贤立言。好些的,不过拿些经书凑搭凑搭还罢了;更有一种可笑的,肚子里原没有什么,东拉西扯,弄的牛鬼蛇神,还自以为博奥。这那里是阐发圣贤的道理。目下老爷口口声声叫我学这个,我又不敢违拗,你这会子还提念书呢。”黛玉道:“我们女孩儿家虽然不要这个,但小时跟着你们雨村先生念书,也曾看过。内中也有近情近理的,也有清微淡远的。那时候虽不大懂,也觉得好,不可一概抹倒。况且你要取功名,这个也清贵些。”宝玉听到这里,觉得不甚入耳,因想黛玉从来不是这样人,怎么也这样势欲熏心起来?又不敢在他跟前驳回,只在鼻子眼里笑了一声。正说着,忽听外面两个人说话,却是秋纹和紫鹃。只听秋纹道:“袭人姐姐叫我老太太那里接去,谁知却在这里。”紫鹃道:“我们这里才沏了茶,索性让他喝了再去。”说着,二人一齐进来。宝玉和秋纹笑道:“我就过去,又劳动你来找。”秋纹未及答言,只见紫鹃道:“你快喝了茶去罢,人家都想了一天了。”秋纹啐道:“呸,好混帐丫头!”说的大家都笑了。宝玉起身才辞了出来。黛玉送到屋门口儿,紫鹃在台阶下站着,宝玉出去,才回房里来。
却说宝玉回到怡红院中,进了屋子,只见袭人从里间迎出来,便问:“回来了么?”秋纹应道:“二爷早来了,在林姑娘那边来着。”宝玉道:“今日有事没有?”袭人道:“事却没有。方才太太叫鸳鸯姐姐来吩咐我们:如今老爷发狠叫你念书,如有丫鬟们再敢和你顽笑,都要照着晴雯司棋的例办。我想,伏侍你一场,赚了这些言语,也没什么趣儿。”说着,便伤起心来。宝玉忙道:“好姐姐,你放心。我只好生念书,太太再不说你们了。我今儿晚上还要看书,明日师父叫我讲书呢。我要使唤,横竖有麝月秋纹呢,你歇歇去罢。”袭人道:“你要真肯念书,我们伏侍你也是欢喜的。”宝玉听了,赶忙吃了晚饭,就叫点灯,把念过的“四书“翻出来。只是从何处看起?翻了一本,看去章章里头似乎明白,细按起来,却不很明白。看着小注,又看讲章,闹到梆子下来了,自己想道:“我在诗词上觉得很容易,在这个上头竟没头脑。”便坐着呆呆的呆想。袭人道:“歇歇罢,做工夫也不在这一时的。”宝玉嘴里只管胡乱答应。麝月袭人才伏侍他睡下,两个才也睡了。及至睡醒一觉,听得宝玉炕上还是翻来复去。袭人道:“你还醒着呢么?你倒别混想了,养养神明儿好念书。”宝玉道:“我也是这样想,只是睡不着。你来给我揭去一层被。”袭人道:“天气不热,别揭罢。”宝玉道:“我心里烦躁的很。”自把被窝褪下来。袭人忙爬起来按住,把手去他头上一摸,觉得微微有些发烧。袭人道:“你别动了,有些发烧了。”宝玉道:“可不是。”袭人道:“这是怎么说呢!”宝玉道:“不怕,是我心烦的原故。你别吵嚷,省得老爷知道了,必说我装病逃学,不然怎么病的这样巧。明儿好了,原到学里去就完事了。”袭人也觉得可怜,说道:“我靠着你睡罢。”便和宝玉捶了一回脊梁,不知不觉大家都睡着了。
直到红日高升,方才起来。宝玉道:“不好了,晚了!”急忙梳洗毕,问了安,就往学里来了。代儒已经变着脸,说:“怪不得你老爷生气,说你没出息。第二天你就懒惰,这是什么时候才来!”宝玉把昨儿发烧的话说了一遍,方过去了,原旧念书。到了下晚,代儒道:“宝玉,有一章书你来讲讲。”宝玉过来一看,却是“后生可畏”章。宝玉心上说:“这还好,幸亏不是‘学’‘庸’。”问道:“怎么讲呢?”代儒道:“你把节旨句子细细儿讲来。”宝玉把这章先朗朗的念了一遍,说:“这章书是圣人劝勉后生,教他及时努力,不要弄到……”说到这里,抬头向代儒一瞧。代儒觉得了,笑了一笑道:“你只管说,讲书是没有什么避忌的。《礼记》上说‘临文不讳’,只管说,‘不要弄到’什么?”宝玉道:“不要弄到老大无成。先将‘可畏’二字激发后生的志气,后把‘不足畏’二字警惕后生的将来。”说罢,看着代儒。代儒道:“也还罢了。串讲呢?”宝玉道:“圣人说,人生少时,心思才力,样样聪明能干,实在是可怕的。那里料得定他后来的日子不像我的今日。若是悠悠忽忽到了四十岁,又到五十岁,既不能够发达,这种人虽是他后生时像个有用的,到了那个时候,这一辈子就没有人怕他了。”代儒笑道:“你方才节旨讲的倒清楚,只是句子里有些孩子气。‘无闻’二字不是不能发达做官的话。‘闻’是实在自己能够明理见道,就不做官也是有‘闻’了。不然,古圣贤有遁世不见知的,岂不是不做官的人,难道也是‘无闻’么?‘不足畏’是使人料得定,方与‘焉知’的‘知’字对针,不是‘怕’的字眼。要从这里看出,方能入细。你懂得不懂得?”宝玉道:“懂得了。”代儒道:“还有一章,你也讲一讲。”代儒往前揭了一篇,指给宝玉。宝玉看是“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宝玉觉得这一章却有些刺心,便陪笑道:“这句话没有什么讲头。”代儒道:“胡说!譬如场中出了这个题目,也说没有做头么?”宝玉不得已,讲道:“是圣人看见人不肯好德,见了色便好的了不得。殊不想德是性中本有的东西,人偏都不肯好他。至于那个色呢,虽也是从先天中带来,无人不好的。但是德乃天理,色是人欲,人那里肯把天理好的像人欲似的。孔子虽是叹息的话,又是望人回转来的意思。并且见得人就有好德的好得终是浮浅,直要像色一样的好起来,那才是真好呢。”代儒道:“这也讲的罢了。我有句话问你:你既懂得圣人的话,为什么正犯着这两件病?我虽不在家中,你们老爷也不曾告诉我,其实你的毛病我却尽知的。做一个人,怎么不望长进?你这会儿正是‘后生可畏’的时候,‘有闻’‘不足畏’全在你自己做去了。我如今限你一个月,把念过的旧书全要理清,再念一个月文章。以后我要出题目叫你作文章了。如若懈怠,我是断乎不依的。自古道:‘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你好生记着我的话。”宝玉答应了,也只得天天按着功课干去。不提。
且说宝玉上学之后,怡红院中甚觉清净闲暇。袭人倒可做些活计,拿着针线要绣个槟榔包儿,想着如今宝玉有了工课,丫头们可也没有饥荒了。早要如此,晴雯何至弄到没有结果?兔死狐悲,不觉滴下泪来。忽又想到自己终身本不是宝玉的正配,原是偏房。宝玉的为人,却还拿得住,只怕娶了一个利害的,自己便是尤二姐香菱的后身。素来看着贾母王夫人光景及凤姐儿往往露出话来,自然是黛玉无疑了。那黛玉就是个多心人。想到此际,脸红心热,拿着针不知戳到那里去了,便把活计放下,走到黛玉处去探探他的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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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 曹雪芹
且说迎春归去之后,邢夫人像没有这事,倒是王夫人抚养了一场,却甚实伤感,在房中自己叹息了一回。只见宝玉走来请安,看见王夫人脸上似有泪痕,也不敢坐,只在旁边站着。王夫人叫他坐下,宝玉才捱上炕来,就在王夫人身旁坐了。王夫人见他呆呆的瞅着,似有欲言不言的光景,便道:“你又为什么这样呆呆的?”宝玉道:“并不为什么,只是昨儿听见二姐姐这种光景,我实在替他受不得。虽不敢告诉老太太,却这两夜只是睡不着。我想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那里受得这样的委屈。况且二姐姐是个最懦弱的人,向来不会和人拌嘴,偏偏儿的遇见这样没人心的东西,竟一点儿不知道女人的苦处。”说着,几乎滴下泪来。王夫人道:“这也是没法儿的事。俗语说的,‘嫁出去的女孩儿泼出去的水’,叫我能怎么样呢。”宝玉道:“我昨儿夜里倒想了一个主意:咱们索性回明了老太太,把二姐姐接回来,还叫他紫菱洲住着,仍旧我们姐妹弟兄们一块儿吃,一块儿顽,省得受孙家那混帐行子的气。等他来接,咱们硬不叫他去。由他接一百回,咱们留一百回,只说是老太太的主意。这个岂不好呢!”王夫人听了,又好笑,又好恼,说道:“你又发了呆气了,混说的是什么!大凡做了女孩儿,终久是要出门子的,嫁到人家去,娘家那里顾得,也只好看他自己的命运,碰得好就好,碰得不好也就没法儿。你难道没听见人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那里个个都像你大姐姐做娘娘呢。况且你二姐姐是新媳妇,孙姑爷也还是年轻的人,各人有各人的脾气,新来乍到,自然要有些扭别的。过几年大家摸着脾气儿,生儿长女以后,那就好了。你断断不许在老太太跟前说起半个字,我知道了是不依你的。快去干你的去罢,不要在这里混说。”说得宝玉也不敢作声,坐了一回,无精打彩的出来了。憋着一肚子闷气,无处可泄,走到园中,一径往潇湘馆来。
刚进了门,便放声大哭起来。黛玉正在梳洗才毕,见宝玉这个光景,倒吓了一跳,问:“是怎么了?和谁怄了气了?”连问几声。宝玉低着头,伏在桌子上,呜呜咽咽,哭的说不出话来。黛玉便在椅子上怔怔的瞅着他,一会子问道:“到底是别人和你怄了气了,还是我得罪了你呢?”宝玉摇手道:“都不是,都不是。”黛玉道:“那么着为什么这么伤起心来?”宝玉道:“我只想着咱们大家越早些死的越好,活着真真没有趣儿!”黛玉听了这话,更觉惊讶,道:“这是什么话,你真正发了疯了不成!”宝玉道:“也并不是我发疯,我告诉你,你也不能不伤心。前儿二姐姐回来的样子和那些话,你也都听见看见了。我想人到了大的时候,为什么要嫁?嫁出去受人家这般苦楚!还记得咱们初结‘海棠社’的时候,大家吟诗做东道,那时候何等热闹。如今宝姐姐家去了,连香菱也不能过来,二姐姐又出了门子了,几个知心知意的人都不在一处,弄得这样光景。我原打算去告诉老太太接二姐姐回来,谁知太太不依,倒说我呆、混说,我又不敢言语。这不多几时,你瞧瞧,园中光景,已经大变了。若再过几年,又不知怎么样了。故此越想不由人不心里难受起来。”黛玉听了这番言语,把头渐渐的低了下去,身子渐渐的退至炕上,一言不发,叹了口气,便向里躺下去了。
紫鹃刚拿进茶来,见他两个这样,正在纳闷。只见袭人来了,进来看见宝玉,便道:“二爷在这里呢么,老太太那里叫呢。我估量着二爷就是在这里。”黛玉听见是袭人,便欠身起来让坐。黛玉的两个眼圈儿已经哭的通红了。宝玉看见道:“妹妹,我刚才说的不过是些呆话,你也不用伤心。你要想我的话时,身子更要保重才好。你歇歇儿罢,老太太那边叫我,我看看去就来。”说着,往外走了。袭人悄问黛玉道:“你两个人又为什么?”黛玉道:“他为他二姐姐伤心;我是刚才眼睛发痒揉的,并不为什么。”袭人也不言语,忙跟了宝玉出来,各自散了。宝玉来到贾母那边,贾母却已经歇晌,只得回到怡红院。
到了午后,宝玉睡了中觉起来,甚觉无聊,随手拿了一本书看。袭人见他看书,忙去沏茶伺候。谁知宝玉拿的那本书却是《古乐府》,随手翻来,正看见曹孟德“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一首,不觉刺心。因放下这一本,又拿一本看时,却是晋文,翻了几页,忽然把书掩上,托着腮,只管痴痴的坐着。袭人倒了茶来,见他这般光景便道:“你为什么又不看了?”宝玉也不答言,接过茶来喝了一口,便放下了。袭人一时摸不着头脑,也只管站在旁边呆呆的看着他。忽见宝玉站起来,嘴里咕咕哝哝的说道:“好一个‘放浪形骸之外’!”袭人听了,又好笑,又不敢问他,只得劝道:“你若不爱看这些书,不如还到园里逛逛,也省得闷出毛病来。”那宝玉只管口中答应,只管出着神往外走了。
一时走到沁芳亭,但见萧疏景像,人去房空。又来至蘅芜院,更是香草依然,门窗掩闭。转过藕香榭来,远远的只见几个人在蓼溆一带栏杆上靠着,有几个小丫头蹲在地下找东西。宝玉轻轻的走在假山背后听着。只听一个说道:“看他洑上来不洑上来。”好似李纹的语音。一个笑道:“好,下去了。我知道他不上来的。”这个却是探春的声音。一个又道:“是了,姐姐你别动,只管等着。他横竖上来。”一个又说:“上来了。”这两个是李绮邢岫烟的声儿。宝玉忍不住,拾了一块小砖头儿,往那水里一撂,咕咚一声,四个人都吓了一跳,惊讶道:“这是谁这么促狭?唬了我们一跳。”宝玉笑着从山子后直跳出来,笑道:“你们好乐啊,怎么不叫我一声儿?”探春道:“我就知道再不是别人,必是二哥哥这样淘气。没什么说的,你好好儿的赔我们的鱼罢。刚才一个鱼上来,刚刚儿的要钓着,叫你唬跑了。”宝玉笑道:“你们在这里顽竟不找我,我还要罚你们呢。”大家笑了一回。宝玉道:“咱们大家今儿钓鱼占占谁的运气好。看谁钓得着就是他今年的运气好,钓不着就是他今年运气不好。咱们谁先钓?”探春便让李纹,李纹不肯。探春笑道:“这样就是我先钓。”回头向宝玉说道:“二哥哥,你再赶走了我的鱼,我可不依了。”宝玉道:“头里原是我要唬你们顽,这会子你只管钓罢。”探春把丝绳抛下,没十来句话的工夫,就有一个杨叶窜儿吞着钩子把漂儿坠下去,探春把竿一挑,往地下一撩,却活迸的。侍书在满地上乱抓,两手捧着,搁在小磁坛内清水养着。探春把钓竿递与李纹。李纹也把钓竿垂下,但觉丝儿一动,忙挑起来,却是个空钩子。又垂下去,半晌钩丝一动,又挑起来,还是空钩子。李纹把那钩子拿上来一瞧,原来往里钩了。李纹笑道:“怪不得钓不着。”忙叫素云把钩子敲好了,换上新虫子,上边贴好了苇片儿。垂下去一会儿,见苇片直沉下去,急忙提起来,倒是一个二寸长的鲫瓜儿。李纹笑着道:“宝哥哥钓罢。”宝玉道:“索性三妹妹和邢妹妹钓了我再钓。”岫烟却不答言。只见李绮道:“宝哥哥先钓罢。”说着水面上起了一个泡儿。探春道:“不必尽着让了。你看那鱼都在三妹妹那边呢,还是三妹妹快着钓罢。”李绮笑着接了钓竿儿,果然沉下去就钓了一个。然后岫烟也钓着了一个,随将竿子仍旧递给探春,探春才递与宝玉。宝玉道:“我是要做姜太公的。”便走下石矶,坐在池边钓起来,岂知那水里的鱼看见人影儿,都躲到别处去了。宝玉抡着钓竿等了半天,那钓丝儿动也不动。刚有一个鱼儿在水边吐沫,宝玉把竿子一幌,又唬走了。急的宝玉道:“我最是个性儿急的人,他偏性儿慢,这可怎么样呢。好鱼儿,快来罢!你也成全成全我呢。”说得四人都笑了。一言未了,只见钓丝微微一动。宝玉喜得满怀,用力往上一兜,把钓竿往石上一碰,折作两段,丝也振断了,钩子也不知往那里去了。众人越发笑起来。探春道:“再没见像你这样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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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 曹雪芹
话说金桂听了,将脖项一扭,嘴唇一撇,鼻孔里哧了两声,拍着掌冷笑道:“菱角花谁闻见香来着?若说菱角香了,正经那些香花放在那里?可是不通之极!”香菱道:“不独菱角花,就连荷叶莲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但他那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静日静夜或清早半夜细领略了去,那一股香比是花儿都好闻呢。就连菱角,鸡头,苇叶,芦根得了风露,那一股清香,就令人心神爽快的。”金桂道:“依你说,那兰花桂花倒香的不好了?”香菱说到热闹头上,忘了忌讳,便接口道:“兰花桂花的香,又非别花之香可比。”一句未完,金桂的丫鬟名唤宝蟾者,忙指着香菱的脸儿说道:“要死,要死!你怎么真叫起姑娘的名字来!”香菱猛省了,反不好意思,忙陪笑赔罪说:“一时说顺了嘴,奶奶别计较。”金桂笑道:“这有什么,你也太小心了。但只是我想这个‘香’字到底不妥,意思要换一个字,不知你服不服?”香菱忙笑道:“奶奶说那里话,此刻连我一身一体俱属奶奶,何得换一名字反问我服不服,叫我如何当得起。奶奶说那一个字好,就用那一个。”金桂笑道:“你虽说的是,只怕姑娘多心,说‘我起的名字,反不如你?你能来了几日,就驳我的回了。’”香菱笑道:“奶奶有所不知,当日买了我来时,原是老奶奶使唤的,故此姑娘起得名字。后来我自伏侍了爷,就与姑娘无涉了。如今又有了奶奶,益发不与姑娘相干。况且姑娘又是极明白的人,如何恼得这些呢。”金桂道:“既这样说,‘香’字竟不如‘秋’字妥当。菱角菱花皆盛于秋,岂不比‘香’字有来历些。”香菱道:“就依奶奶这样罢了。”自此后遂改了秋字,宝钗亦不在意。
只因薛蟠天性是“得陇望蜀”的,如今得娶了金桂,又见金桂的丫鬟宝蟾有三分姿色,举止轻浮可爱,便时常要茶要水的故意撩逗他。宝蟾虽亦解事,只是怕着金桂,不敢造次,且看金桂的眼色。金桂亦颇觉察其意,想着:“正要摆布香菱,无处寻隙,如今他既看上了宝蟾,如今且舍出宝蟾去与他,他一定就和香菱疏远了,我且乘他疏远之时,便摆布了香菱。那时宝蟾原是我的人,也就好处了。”打定了主意,伺机而发。
这日薛蟠晚间微醺,又命宝蟾倒茶来吃。薛蟠接碗时,故意捏他的手。宝蟾又乔装躲闪,连忙缩手。两下失误,豁啷一声,茶碗落地,泼了一身一地的茶。薛蟠不好意思,佯说宝蟾不好生拿着。宝蟾说:“姑爷不好生接。”金桂冷笑道:“两个人的腔调儿都够使了。别打谅谁是傻子。”薛蟠低头微笑不语,宝蟾红了脸出去。一时安歇之时,金桂便故意的撵薛蟠别处去睡,“省得你馋痨饿眼。”薛蟠只是笑。金桂道:“要作什么和我说,别偷偷摸摸的不中用。”薛蟠听了,仗着酒盖脸,便趁势跪在被上拉着金桂笑道:“好姐姐,你若要把宝蟾赏了我,你要怎样就怎样。你要人脑子也弄来给你。”金桂笑道:“这话好不通。你爱谁,说明了,就收在房里,省得别人看着不雅。我可要什么呢。”薛蟠得了这话,喜的称谢不尽,是夜曲尽丈夫之道,奉承金桂。次日也不出门,只在家中厮奈,越发放大了胆。
至午后,金桂故意出去,让个空儿与他二人。薛蟠便拉拉扯扯的起来。宝蟾心里也知八九,也就半推半就,正要入港。谁知金桂是有心等候的,料必在难分之际,便叫丫头小舍儿过来。原来这小丫头也是金桂从小儿在家使唤的,因他自幼父母双亡,无人看管,便大家叫他作小舍儿,专作些粗笨的生活。金桂如今有意独唤他来吩咐道:“你去告诉秋菱,到我屋里将手帕取来,不必说我说的。”小舍儿听了,一径寻着香菱说:“菱姑娘,奶奶的手帕子忘记在屋里了。你去取来送上去岂不好?”香菱正因金桂近日每每的折挫他。不知何意,百般竭力挽回不暇。听了这话,忙往房里来取。不防正遇见他二人推就之际,一头撞了进去,自己倒羞的耳面飞红,忙转身回避不迭。那薛蟠自为是过了明路的,除了金桂,无人可怕,所以连门也不掩,今见香菱撞来,故也略有些惭愧,还不十分在意。无奈宝蟾素日最是说嘴要强的,今遇见了香菱,便恨无地缝儿可入,忙推开薛蟠,一径跑了,口内还恨怨不迭,说他强奸力逼等语。薛蟠好容易圈哄的要上手,却被香菱打散,不免一腔兴头变作了一腔恶怒,都在香菱身上,不容分说,赶出来啐了两口,骂道:“死娼妇,你这会子作什么来撞尸游魂!”香菱料事不好,三步两步早已跑了。薛蟠再来找宝蟾,已无踪迹了,于是恨的只骂香菱。至晚饭后,已吃得醺醺然,洗澡时不防水略热了些,烫了脚,便说香菱有意害他,赤条精光赶着香菱踢打了两下。香菱虽未受过这气苦,既到此时,也说不得了,只好自悲自怨,各自走开。
彼时金桂已暗和宝蟾说明,今夜令薛蟠和宝蟾在香菱房中去成亲,命香菱过来陪自己先睡。先是香菱不肯,金桂说他嫌脏了,再必是图安逸,怕夜里劳动伏侍,又骂说:“你那没见世面的主子,见一个,爱一个,把我的人霸占了去,又不叫你来。到底是什么主意,想必是逼我死罢了。”薛蟠听了这话,又怕闹黄了宝蟾之事,忙又赶来骂香菱:“不识抬举!再不去便要打了!”香菱无奈,只得抱了铺盖来。金桂命他在地下铺睡。香菱无奈,只得依命。刚睡下,便叫倒茶,一时又叫捶腿,如是一夜七八次,总不使其安逸稳卧片时。那薛蟠得了宝蟾,如获珍宝,一概都置之不顾。恨的金桂暗暗的发恨道:“且叫你乐这几天,等我慢慢的摆布了来,那时可别怨我!”一面隐忍,一面设计摆布香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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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 曹雪芹
话说宝玉祭完了晴雯,只听花影中有人声,倒唬了一跳。走出来细看,不是别人,却是林黛玉,满面含笑,口内说道:“好新奇的祭文!可与曹娥碑并传的了。”宝玉听了,不觉红了脸,笑答道:“我想着世上这些祭文都蹈于熟滥了,所以改个新样,原不过是我一时的顽意,谁知又被你听见了。有什么大使不得的,何不改削改削。”黛玉道:“原稿在那里?倒要细细一读。长篇大论,不知说的是什么,只听见中间两句,什么‘红绡帐里,公子多情,黄土垄中,女儿薄命。’这一联意思却好,只是‘红绡帐里’未免熟滥些。放着现成真事,为什么不用?”宝玉忙问:“什么现成的真事?”黛玉笑道:“咱们如今都系霞影纱糊的窗槅,何不说‘茜纱窗下,公子多情’呢?”宝玉听了,不禁跌足笑道:“好极,是极!到底是你想的出,说的出。可知天下古今现成的好景妙事尽多,只是愚人蠢子说不出想不出罢了。但只一件:虽然这一改新妙之极,但你居此则可,在我实不敢当。”说着,又接连说了一二十句“不敢”。黛玉笑道:“何妨。我的窗即可为你之窗,何必分晰得如此生疏。古人异姓陌路,尚然同肥马,衣轻裘,敝之而无憾,何况咱们。”宝玉笑道:“论交之道,不在肥马轻裘,即黄金白璧,亦不当锱铢较量。倒是这唐突闺阁,万万使不得的。如今我越性将‘公子’‘女儿’改去,竟算是你诔他的倒妙。况且素日你又待他甚厚,故今宁可弃此一篇大文,万不可弃此‘茜纱’新句。竟莫若改作‘茜纱窗下,小姐多情,黄土垄中,丫鬟薄命。’如此一改,虽于我无涉,我也是惬怀的。”黛玉笑道:“他又不是我的丫头,何用作此语。况且小姐丫鬟亦不典雅,等我的紫鹃死了,我再如此说,还不算迟。”宝玉听了,忙笑道:“这是何苦又咒他。”黛玉笑道:“是你要咒的,并不是我说的。”宝玉道:“我又有了,这一改可妥当了。莫若说‘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黛玉听了,忡然变色,心中虽有无限的狐疑乱拟,外面却不肯露出,反连忙含笑点头称妙,说:“果然改的好。再不必乱改了,快去干正经事罢。才刚太太打发人叫你明儿一早快过大舅母那边去。你二姐姐已有人家求准了,想是明儿那家人来拜允,所以叫你们过去呢。”宝玉拍手道:“何必如此忙?我身上也不大好,明儿还未必能去呢。”黛玉道:“又来了,我劝你把脾气改改罢。一年大二年小,……”一面说话,一面咳嗽起来。宝玉忙道:“这里风冷,咱们只顾呆站在这里,快回去罢。”黛玉道:“我也家去歇息了,明儿再见罢。”说着,便自取路去了。宝玉只得闷闷的转步,又忽想起来黛玉无人随伴,忙命小丫头子跟了送回去。自己到了怡红院中,果有王夫人打发老嬷嬷来,吩咐他明日一早过贾赦那边去,与方才黛玉之言相对。
原来贾赦已将迎春许与孙家了。这孙家乃是大同府人氏,祖上系军官出身,乃当日宁荣府中之门生,算来亦系世交。如今孙家只有一人在京,现袭指挥之职,此人名唤孙绍祖,生得相貌魁梧,体格健壮,弓马娴熟,应酬权变,年纪未满三十,且又家资饶富,现在兵部候缺题升。因未有室,贾赦见是世交之孙,且人品家当都相称合,遂青目择为东床娇婿。亦曾回明贾母。贾母心中却不十分称意,想来拦阻亦恐不听,儿女之事自有天意前因,况且他是亲父主张,何必出头多事,为此只说“知道了”三字,余不多及。贾政又深恶孙家,虽是世交,当年不过是彼祖希慕荣宁之势,有不能了结之事才拜在门下的,并非诗礼名族之裔,因此倒劝谏过两次,无奈贾赦不听,也只得罢了。
宝玉却从未会过这孙绍祖一面的,次日只得过去聊以塞责。只听见说娶亲的日子甚急,不过今年就要过门的,又见邢夫人等回了贾母将迎春接出大观园去等事,越发扫去了兴头,每日痴痴呆呆的,不知作何消遣。又听得说陪四个丫头过去,更又跌足自叹道:“从今后这世上又少了五个清洁人了。”因此天天到紫菱洲一带地方徘徊瞻顾,见其轩窗寂寞,屏帐翛然,不过有几个该班上夜的老妪。再看那岸上的蓼花苇叶,池内的翠荇香菱,也都觉摇摇落落,似有追忆故人之态,迥非素常逞妍斗色之可比。既领略得如此寥落凄惨之景,是以情不自禁,乃信口吟成一歌曰:
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芰荷红玉影。
蓼花菱叶不胜愁,重露繁霜压纤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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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 曹雪芹
话说两个尼姑领了芳官等去后,王夫人便往贾母处来省晨,见贾母喜欢,便趁便回道:“宝玉屋里有个晴雯,那个丫头也大了,而且一年之间,病不离身,我常见他比别人分外淘气,也懒,前日又病倒了十几天,叫大夫瞧,说是女儿痨,所以我就赶着叫他下去了。若养好了也不用叫他进来,就赏他家配人去也罢了。再那几个学戏的女孩子,我也作主放出去了。一则他们都会戏,口里没轻没重,只会混说,女孩儿们听了如何使得?二则他们既唱了会子戏,白放了他们,也是应该的。况丫头们也太多,若说不够使,再挑上几个来也是一样。”贾母听了,点头道:“这倒是正理,我也正想着如此呢。但晴雯那丫头我看他甚好,怎么就这样起来。我的意思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他,将来只他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谁知变了。”王夫人笑道:“老太太挑中的人原不错。只怕他命里没造化,所以得了这个病。俗语又说,‘女大十八变’。况且有本事的人,未免就有些调歪。老太太还有什么不曾经验过的。三年前我也就留心这件事。先只取中了他,我便留心。冷眼看去,他色色虽比人强,只是不大沉重。若说沉重知大礼,莫若袭人第一。虽说贤妻美妾,然也要性情和顺举止沉重的更好些。就是袭人模样虽比晴雯略次一等,然放在房里,也算得一二等的了。况且行事大方,心地老实,这几年来,从未逢迎着宝玉淘气。凡宝玉十分胡闹的事,他只有死劝的。因此品择了二年,一点不错了,我就悄悄的把他丫头的月分钱止住,我的月分银子里批出二两银子来给他。不过使他自己知道越发小心学好之意。且不明说者,一则宝玉年纪尚小,老爷知道了又恐说耽误了书,二则宝玉再自为已是跟前的人不敢劝他说他,反倒纵性起来。所以直到今日才回明老太太。”贾母听了,笑道:“原来这样,如此更好了。袭人本来从小儿不言不语,我只说他是没嘴的葫芦。既是你深知,岂有大错误的。而且你这不明说与宝玉的主意更好。且大家别提这事,只是心里知道罢了。我深知宝玉将来也是个不听妻妾劝的。我也解不过来,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孩子。别的淘气都是应该的,只他这种和丫头们好却是难懂。我为此也耽心,每每的冷眼查看他。只和丫头们闹,必是人大心大,知道男女的事了,所以爱亲近他们。既细细查试,究竟不是为此。岂不奇怪。想必原是个丫头错投了胎不成。”说着,大家笑了。王夫人又回今日贾政如何夸奖,又如何带他们逛去,贾母听了,更加喜悦。
一时,只见迎春妆扮了前来告辞过去。凤姐也来省晨,伺候过早饭,又说笑了一回。贾母歇晌后,王夫人便唤了凤姐,问他丸药可曾配来。凤姐儿道:“还不曾呢,如今还是吃汤药。太太只管放心,我已大好了。”王夫人见他精神复初,也就信了。因告诉撵逐晴雯等事,又说:“怎么宝丫头私自回家睡了,你们都不知道?我前儿顺路都查了一查。谁知兰小子这一个新进来的奶子也十分的妖乔,我也不喜欢他。我也说与你嫂子了,好不好叫他各自去罢。况且兰小子也大了,用不着奶子了。我因问你大嫂子:‘宝丫头出去难道你也不知道不成?’他说是告诉了他的,不过住两三日,等你姨妈好了就进来。姨妈究竟没甚大病,不过还是咳嗽腰疼,年年是如此的。他这去必有原故,敢是有人得罪了他不成?那孩子心重,亲戚们住一场,别得罪了人,反不好了。”凤姐笑道:“谁可好好的得罪着他?况且他天天在园里,左不过是他们姊妹那一群人。”王夫人道:“别是宝玉有嘴无心,傻子似的从没个忌讳,高兴了信嘴胡说也是有的。”凤姐笑道:“这可是太太过于操心了。若说他出去干正经事说正经话去,却像个傻子,若只叫进来在这些姊妹跟前以至于大小的丫头们跟前,他最有尽让,又恐怕得罪了人,那是再不得有人恼他的。我想薛妹妹此去,想必为着前时搜检众丫头的东西的原故。他自然为信不及园里的人才搜检,他又是亲戚,现也有丫头老婆在内,我们又不好去搜检,恐我们疑他,所以多了这个心,自己回避了。也是应该避嫌疑的。”
王夫人听了这话不错,自己遂低头想了一想,便命人请了宝钗来分晰前日的事以解他疑心,又仍命他进来照旧居住。宝钗陪笑道:“我原要早出去的,只是姨娘有许多的大事,所以不便来说。可巧前日妈又不好了,家里两个靠得的女人也病着,我所以趁便出去了。姨娘今日既已知道了,我正好明讲出情理来,就从今日辞了好搬东西的。”王夫人凤姐都笑着:“你太固执了。正经再搬进来为是,休为没要紧的事反疏远了亲戚。”宝钗笑道:“这话说的太不解了,并没为什么事我出去。我为的是妈近来神思比先大减,而且夜间晚上没有得靠的人,通共只我一个。二则如今我哥哥眼看要娶嫂子,多少针线活计并家里一切动用的器皿,尚有未齐备的,我也须得帮着妈去料理料理。姨妈和凤姐姐都知道我们家的事,不是我撒谎。三则自我在园里,东南上小角门子就常开着,原是为我走的,保不住出入的人就图省路也从那里走,又没人盘查,设若从那里生出一件事来,岂不两碍脸面。而且我进园里来住原不是什么大事,因前几年年纪皆小,且家里没事,有在外头的,不如进来姊妹相共,或作针线,或顽笑,皆比在外头闷坐着好,如今彼此都大了,也彼此皆有事。况姨娘这边历年皆遇不遂心的事故,那园子也太大,一时照顾不到,皆有关系,惟有少几个人,就可以少操些心。所以今日不但我执意辞去,之外还要劝姨娘如今该减些的就减些,也不为失了大家的体统。据我看,园里这一项费用也竟可以免的,说不得当日的话。姨娘深知我家的,难道我们当日也是这样冷落不成。”凤姐听了这篇话,便向王夫人笑道:“这话竟是,不必强了。”王夫人点头道:“我也无可回答,只好随你便罢了。”
话说之间,只见宝玉等已回来,因说他父亲还未散,“恐天黑了,所以先叫我们回来了。”王夫人忙问:“今日可有丢了丑?”宝玉笑道:“不但不丢丑,倒拐了许多东西来。”接着,就有老婆子们从二门上小厮手内接了东西来。王夫人一看时,只见扇子三把,扇坠三个,笔墨共六匣,香珠三串,玉绦环三个。宝玉说道:“这是梅翰林送的,那是杨侍郎送的,这是李员外送的,每人一分。”说着,又向怀中取出一个旃檀香小护身佛来,说:“这是庆国公单给我的。”王夫人又问在席何人,作何诗词等语毕,只将宝玉一分令人拿着,同宝玉兰环前来见过贾母。贾母看了,喜欢不尽,不免又问些话。无奈宝玉一心记着晴雯,答应完了话时,便说骑马颠了,骨头疼。贾母便说:“快回房去换了衣服,疏散疏散就好了,不许睡倒。”宝玉听了,便忙入园来。
当下麝月秋纹已带了两个丫头来等候,见宝玉辞了贾母出来,秋纹便将笔墨拿起来,一同随宝玉进园来。宝玉满口里说“好热”,一壁走,一壁便摘冠解带,将外面的大衣服都脱下来麝月拿着,只穿着一件松花绫子夹袄,袄内露出血点般大红裤子来。秋纹见这条红裤是晴雯手内针线,因叹道:“这条裤子以后收了罢,真是物件在人去了。”麝月忙也笑道:“这是晴雯的针线。”又叹道:“真真物在人亡了!”秋纹将麝月拉了一把,笑道:“这裤子配着松花色袄儿,石青靴子,越显出这靛青的头,雪白的脸来了。”宝玉在前只装听不见,又走了两步,便止步道:“我要走一走,这怎么好?”麝月道:“大白日里,还怕什么?还怕丢了你不成!”因命两个小丫头跟着,“我们送了这些东西去再来。”宝玉道:“好姐姐,等一等我再去。”麝月道:“我们去了就来。两个人手里都有东西,倒像摆执事的,一个捧着文房四宝,一个捧着冠袍带履,成个什么样子。”宝玉听见,正中心怀,便让他两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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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 曹雪芹
话说王夫人见中秋已过,凤姐病已比先减了,虽未大愈,可以出入行走得了,仍命大夫每日诊脉服药,又开了丸药方子来配调经养荣丸。因用上等人参二两,王夫人取时,翻寻了半日,只向小匣内寻了几枝簪挺粗细的。王夫人看了嫌不好,命再找去,又找了一大包须末出来。王夫人焦躁道:“用不着偏有,但用着了,再找不着。成日家我说叫你们查一查,都归拢在一处。你们白不听,就随手混撂。你们不知他的好处,用起来得多少换买来还不中使呢。”彩云道:“想是没了,就只有这个。上次那边的太太来寻了些去,太太都给过去了。”王夫人道:“没有的话,你再细找找。”彩云只得又去找,拿了几包药材来说:“我们不认得这个,请太太自看。除这个再没有了。”王夫人打开看时,也都忘了,不知都是什么药,并没有一枝人参。因一面遣人去问凤姐有无,凤姐来说:“也只有些参膏芦须。虽有几枝,也不是上好的,每日还要煎药里用呢。”王夫人听了,只得向邢夫人那里问去。邢夫人说:“因上次没了,才往这里来寻,早已用完了。”王夫人没法,只得亲身过来请问贾母。贾母忙命鸳鸯取出当日所余的来,竟还有一大包,皆有手指头粗细的,遂称二两与王夫人。王夫人出来交与周瑞家的拿去令小厮送与医生家去,又命将那几包不能辨得的药也带了去,命医生认了,各包记号了来。
一时,周瑞家的又拿了进来说:“这几包都各包好记上名字了。但这一包人参固然是上好的,如今就连三十换也不能得这样的了,但年代太陈了。这东西比别的不同,凭是怎样好的,只过一百年后,便自己就成了灰了。如今这个虽未成灰,然已成了朽糟烂木,也无性力的了。请太太收了这个,倒不拘粗细,好歹再换些新的倒好。”王夫人听了,低头不语,半日才说:“这可没法了,只好去买二两来罢。”也无心看那些,只命:“都收了罢。”因向周瑞家的说:“你就去说给外头人们,拣好的换二两来。倘一时老太太问,你们只说用的是老太太的,不必多说。”周瑞家的方才要去时,宝钗因在坐,乃笑道:“姨娘且住。如今外头卖的人参都没好的。虽有一枝全的,他们也必截做两三段,镶嵌上芦泡须枝,掺匀了好卖,看不得粗细。我们铺子里常和参行交易,如今我去和妈说了,叫哥哥去托个伙计过去和参行商议说明,叫他把未作的原枝好参兑二两来。不妨咱们多使几两银子,也得了好的。”王夫人笑道:“倒是你明白。就难为你亲自走一趟更好。”于是宝钗去了,半日回来说:“已遣人去,赶晚就有回信的。明日一早去配也不迟。”王夫人自是喜悦,因说道:“‘卖油的娘子水梳头’,自来家里有好的,不知给了人多少。这会子轮到自己用,反倒各处求人去了。”说毕长叹。宝钗笑道:“这东西虽然值钱,究竟不过是药,原该济众散人才是。咱们比不得那没见世面的人家,得了这个,就珍藏密敛的。”王夫人点头道:“这话极是。”
一时宝钗去后,因见无别人在室,遂唤周瑞家的来问前日园中搜检的事情可得个下落。周瑞家的是已和凤姐等人商议停妥,一字不隐,遂回明王夫人。王夫人听了,虽惊且怒,却又作难,因思司棋系迎春之人,皆系那边的人,只得令人去回邢夫人。周瑞家的回道:“前日那边太太嗔着王善保家的多事,打了几个嘴巴子,如今他也装病在家,不肯出头了。况且又是他外孙女儿,自己打了嘴,他只好装个忘了,日久平服了再说。如今我们过去回时,恐怕又多心,倒像似咱们多事似的。不如直把司棋带过去,一并连赃证与那边太太瞧了,不过打一顿配了人,再指个丫头来,岂不省事。如今白告诉去,那边太太再推三阻四的,又说‘既这样你太太就该料理,又来说什么’,岂不反耽搁了。倘那丫头瞅空寻了死,反不好了。如今看了两三天,人都有个偷懒的时候,倘一时不到,岂不倒弄出事来。”王夫人想了一想,说:“这也倒是。快办了这一件,再办咱们家的那些妖精。”
周瑞家的听说,会齐了那几个媳妇,先到迎春房里,回迎春道:“太太们说了,司棋大了,连日他娘求了太太,太太已赏了他娘配人,今日叫他出去,另挑好的与姑娘使。”说着,便命司棋打点走路。迎春听了,含泪似有不舍之意,因前夜已闻得别的丫鬟悄悄的说了原故,虽数年之情难舍,但事关风化,亦无可如何了。那司棋也曾求了迎春,实指望迎春能死保赦下的,只是迎春语言迟慢,耳软心活,是不能作主的。司棋见了这般,知不能免,因哭道:“姑娘好狠心!哄了我这两日,如今怎么连一句话也没有?”周瑞家的等说道:“你还要姑娘留你不成?便留下,你也难见园里的人了。依我们的好话,快快收了这样子,倒是人不知鬼不觉的去罢,大家体面些。”迎春含泪道:“我知道你干了什么大不是,我还十分说情留下,岂不连我也完了。你瞧入画也是几年的人,怎么说去就去了。自然不止你两个,想这园里凡大的都要去呢。依我说,将来终有一散,不如你各人去罢。”周瑞家的道:“所以到底是姑娘明白。明儿还有打发的人呢,你放心罢。”司棋无法,只得含泪与迎春磕头,和众姊妹告别,又向迎春耳根说:“好歹打听我要受罪,替我说个情儿,就是主仆一场!”迎春亦含泪答应:“放心。”
于是周瑞家的人等带了司棋出了院门,又命两个婆子将司棋所有的东西都与他拿着。走了没几步,后头只见绣桔赶来,一面也擦着泪,一面递与司棋一个绢包说:“这是姑娘给你的。主仆一场,如今一旦分离,这个与你作个想念罢。”司棋接了,不觉更哭起来了,又和绣桔哭了一回。周瑞家的不耐烦,只管催促,二人只得散了。司棋因又哭告道:“婶子大娘们,好歹略徇个情儿,如今且歇一歇,让我到相好的姊妹跟前辞一辞,也是我们这几年好了一场。”周瑞家的等人皆各有事务,作这些事便是不得已了,况且又深恨他们素日大样,如今那里有工夫听他的话,因冷笑道:“我劝你走罢,别拉拉扯扯的了。我们还有正经事呢。谁是你一个衣包里爬出来的,辞他们作什么,他们看你的笑声还看不了呢。你不过是挨一会是一会罢了,难道就算了不成!依我说快走罢。”一面说,一面总不住脚,直带着往后角门出去了。司棋无奈,又不敢再说,只得跟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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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 曹雪芹
话说贾赦贾政带领贾珍等散去不提。且说贾母这里命将围屏撤去,两席并而为一。众媳妇另行擦桌整果,更杯洗箸,陈设一番。贾母等都添了衣,盥漱吃茶,方又入坐,团团围绕。贾母看时,宝钗姊妹二人不在坐内,知他们家去圆月去了,且李纨凤姐二人又病着,少了四个人,便觉冷清了好些。贾母因笑道:“往年你老爷们不在家,咱们越性请过姨太太来,大家赏月,却十分闹热。忽一时想起你老爷来,又不免想到母子夫妻儿女不能一处,也都没兴。及至今年你老爷来了,正该大家团圆取乐,又不便请他们娘儿们来说说笑笑。况且他们今年又添了两口人,也难丢了他们跑到这里来。偏又把凤丫头病了,有他一人来说说笑笑,还抵得十个人的空儿。可见天下事总难十全。”说毕,不觉长叹一声,遂命拿大杯来斟热酒。王夫人笑道:“今日得母子团圆,自比往年有趣。往年娘儿们虽多,终不似今年自己骨肉齐全的好。”贾母笑道:“正是为此,所以才高兴拿大杯来吃酒。你们也换大杯才是。”邢夫人等只得换上大杯来。因夜深体乏,且不能胜酒,未免都有些倦意,无奈贾母兴犹未阑,只得陪饮。
贾母又命将罽毡铺于阶上,命将月饼西瓜果品等类都叫搬下去,令丫头媳妇们也都团团围坐赏月。贾母因见月至中天,比先越发精彩可爱,因说:“如此好月,不可不闻笛。”因命人将十番上女孩子传来。贾母道:“音乐多了,反失雅致,只用吹笛的远远的吹起来就够了。”说毕,刚才去吹时,只见跟邢夫人的媳妇走来向邢夫人前说了两句话。贾母便问:“说什么事?”那媳妇便回说:“方才大老爷出去,被石头绊了一下,歪了腿。”贾母听说,忙命两个婆子快看去,又命邢夫人快去。邢夫人遂告辞起身。贾母便又说:“珍哥媳妇也趁着便就家去罢,我也就睡了。”尤氏笑道:“我今日不回去了,定要和老祖宗吃一夜。”贾母笑道:“使不得,使不得。你们小夫妻家,今夜不要团圆团圆,如何为我耽搁了。”尤氏红了脸,笑道:“老祖宗说的我们太不堪了。我们虽然年轻,已经是十来年的夫妻,也奔四十岁的人了。况且孝服未满,陪着老太太顽一夜还罢了,岂有自去团圆的理。”贾母听说,笑道:“这话很是,我倒也忘了孝未满。可怜你公公已是二年多了,可是我倒忘了,该罚我一大杯。既这样,你就越性别送,陪着我罢了。你叫蓉儿媳妇送去,就顺便回去罢。”尤氏说了。蓉妻答应着,送出邢夫人,一同至大门,各自上车回去。不在话下。
这里贾母仍带众人赏了一回桂花,又入席换暖酒来。正说着闲话,猛不防只听那壁厢桂花树下,呜呜咽咽,悠悠扬扬,吹出笛声来。趁着这明月清风,天空地净,真令人烦心顿解,万虑齐除,都肃然危坐,默默相赏。听约两盏茶时,方才止住,大家称赞不已。于是遂又斟上暖酒来。贾母笑道:“果然可听么?”众人笑道:“实在可听。我们也想不到这样,须得老太太带领着,我们也得开些心胸。”贾母道:“这还不大好,须得拣那曲谱越慢的吹来越好。”说着,便将自己吃的一个内造瓜仁油松穰月饼,又命斟一大杯热酒,送给谱笛之人,慢慢的吃了再细细的吹一套来。媳妇们答应了,方送去,只见方才瞧贾赦的两个婆子回来了,说:“右脚面上白肿了些,如今调服了药,疼的好些了,也不甚大关系。”贾母点头叹道:“我也太操心。打紧说我偏心,我反这样。”因就将方才贾赦的笑话说与王夫人尤氏等听。王夫人等因笑劝道:“这原是酒后大家说笑,不留心也是有的,岂有敢说老太太之理。老太太自当解释才是。”只见鸳鸯拿了软巾兜与大斗篷来,说:“夜深了,恐露水下来,风吹了头,须要添了这个。坐坐也该歇了。”贾母道:“偏今儿高兴,你又来催。难道我醉了不成,偏到天亮!”因命再斟酒来。一面戴上兜巾,披了斗篷,大家陪着又饮,说些笑话。只听桂花阴里,呜呜咽咽,袅袅悠悠,又发出一缕笛音来,果真比先越发凄凉。大家都寂然而坐。夜静月明,且笛声悲怨,贾母年老带酒之人,听此声音,不免有触于心,禁不住堕下泪来。众人彼此都不禁有凄凉寂寞之意,半日,方知贾母伤感,才忙转身陪笑,发语解释。又命暖酒,且住了笛。尤氏笑道:“我也就学一个笑话,说与老太太解解闷。”贾母勉强笑道:“这样更好,快说来我听。”尤氏乃说道:“一家子养了四个儿子:大儿子只一个眼睛,二儿子只一个耳朵,三儿子只一个鼻子眼,四儿子倒都齐全,偏又是个哑叭。”正说到这里,只见贾母已朦胧双眼,似有睡去之态。尤氏方住了,忙和王夫人轻轻的请醒。贾母睁眼笑道:“我不困,白闭闭眼养神。你们只管说,我听着呢。”王夫人等笑道:“夜已四更了,风露也大,请老太太安歇罢。明日再赏十六,也不辜负这月色。”贾母道:“那里就四更了?”王夫人笑道:“实已四更,他们姊妹们熬不过,都去睡了。”贾母听说,细看了一看,果然都散了,只有探春在此。贾母笑道:“也罢。你们也熬不惯,况且弱的弱,病的病,去了倒省心。只是三丫头可怜见的,尚还等着。你也去罢,我们散了。”说着,便起身,吃了一口清茶,便有预备下的竹椅小轿,便围着斗篷坐上,两个婆子搭起,众人围随出园去了。不在话下。
这里众媳妇收拾杯盘碗盏时,却少了个细茶杯,各处寻觅不见,又问众人:“必是谁失手打了。撂在那里,告诉我拿了磁瓦去交收是证见,不然又说偷起来。”众人都说:“没有打了,只怕跟姑娘的人打了,也未可知。你细想想,或问问他们去。”一语提醒了这管家伙的媳妇,因笑道:“是了,那一会儿记得是翠缕拿着的。我去问他。”说着便去找时,刚下了甬道,就遇见了紫鹃和翠缕来了。翠缕便问道:“老太太散了,可知我们姑娘那去了?”这媳妇道:“我来问那一个茶钟往那里去了,你们倒问我要姑娘。”翠缕笑道:“我因倒茶给姑娘吃的,展眼回头,就连姑娘也没了。”那媳妇道:“太太才说都睡觉去了。你不知那里顽去了,还不知道呢。”翠缕向紫鹃道:“断乎没有悄悄的睡去之理,只怕在那里走了一走。如今见老太太散了,赶过前边送去,也未可知。我们且往前边找找去。有了姑娘,自然你的茶钟也有了。你明日一早再找,有什么忙的。”媳妇笑道:“有了下落就不必忙了,明儿就和你要罢。”说毕回去,仍查收家伙。这里紫鹃和翠缕便往贾母处来。不在话下。
原来黛玉和湘云二人并未去睡觉。只因黛玉见贾府中许多人赏月,贾母犹叹人少,不似当年热闹,又提宝钗姊妹家去母女弟兄自去赏月等语,不觉对景感怀,自去俯栏垂泪。宝玉近因晴雯病势甚重,诸务无心,王夫人再四遣他去睡,他也便去了。探春又因近日家事着恼,无暇游玩。虽有迎春惜春二人,偏又素日不大甚合。所以只剩了湘云一人宽慰他,因说:“你是个明白人,何必作此形像自苦。我也和你一样,我就不似你这样心窄。何况你又多病,还不自己保养。可恨宝姐姐,姊妹天天说亲道热,早已说今年中秋要大家一处赏月,必要起社,大家联句,到今日便弃了咱们,自己赏月去了。社也散了,诗也不作了。倒是他们父子叔侄纵横起来。你可知宋太祖说的好:‘卧榻之侧,岂许他人酣睡。’他们不作,咱们两个竟联起句来,明日羞他们一羞。”黛玉见他这般劝慰,不肯负他的豪兴,因笑道:“你看这里这等人声嘈杂,有何诗兴。”湘云笑道:“这山上赏月虽好,终不及近水赏月更妙。你知道这山坡底下就是池沿,山坳里近水一个所在就是凹晶馆。可知当日盖这园子时就有学问。这山之高处,就叫凸碧;山之低洼近水处,就叫作凹晶。这‘凸’‘凹’二字,历来用的人最少。如今直用作轩馆之名,更觉新鲜,不落窠臼。可知这两处一上一下,一明一暗,一高一矮,一山一水,竟是特因玩月而设此处。有爱那山高月小的,便往这里来;有爱那皓月清波的,便往那里去。只是这两个字俗念作‘洼’‘拱’二音,便说俗了,不大见用,只陆放翁用了一个‘凹’字,说‘古砚微凹聚墨多’,还有人批他俗,岂不可笑。”林黛玉道:“也不只放翁才用,古人中用者太多。如江淹《青苔赋》,东方朔《神异经》,以至《画记》上云张僧繇画一乘寺的故事,不可胜举。只是今人不知,误作俗字用了。实和你说罢,这两个字还是我拟的呢。因那年试宝玉,因他拟了几处,也有存的,也有删改的,也有尚未拟的。这是后来我们大家把这没有名色的也都拟出来了,注了出处,写了这房屋的坐落,一并带进去与大姐姐瞧了。他又带出来,命给舅舅瞧过。谁知舅舅倒喜欢起来,又说:‘早知这样,那日该就叫他姊妹一并拟了,岂不有趣。’所以凡我拟的,一字不改都用了。如今就往凹晶馆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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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 曹雪芹
话说尤氏从惜春处赌气出来,正欲往王夫人处去。跟从的老嬷嬷们因悄悄的回道:“奶奶且别往上房去。才有甄家的几个人来,还有些东西,不知是作什么机密事。奶奶这一去恐不便。”尤氏听了道:“昨日听见你爷说,看邸报甄家犯了罪,现今抄没家私,调取进京治罪。怎么又有人来?”老嬷嬷道:“正是呢。才来了几个女人,气色不成气色,慌慌张张的,想必有什么瞒人的事情也是有的。”
尤氏听了,便不往前去,仍往李氏这边来了。恰好太医才诊了脉去。李纨近日也略觉精爽了些,拥衾倚枕,坐在床上,正欲一二人来说些闲话。因见尤氏进来不似往日和蔼可亲,只呆呆的坐着。李纨因问道:“你过来了这半日,可在别屋里吃些东西没有?只怕饿了。”命素云瞧有什么新鲜点心拣了来。尤氏忙止道:“不必,不必。你这一向病着,那里有什么新鲜东西。况且我也不饿。”李纨道:“昨日他姨娘家送来的好茶面子,倒是对碗来你喝罢。”说毕,便吩咐人去对茶。尤氏出神无语。跟来的丫头媳妇们因问:“奶奶今日中晌尚未洗脸,这会子趁便可净一净好?”尤氏点头。李纨忙命素云来取自己的妆奁。素云一面取来,一面将自己的胭粉拿来,笑道:“我们奶奶就少这个。奶奶不嫌脏,这是我的,能着用些。”李纨道:“我虽没有,你就该往姑娘们那里取去。怎么公然拿出你的来。幸而是他,若是别人,岂不恼呢。”尤氏笑道:“这又何妨。自来我凡过来,谁的没使过,今日忽然又嫌脏了?”一面说,一面盘膝坐在炕沿上。银蝶上来忙代为卸去腕镯戒指,又将一大袱手巾盖在下截,将衣裳护严。小丫鬟炒豆儿捧了一大盆温水走至尤氏跟前,只弯腰捧着。李纨道:“怎么这样没规矩。”银蝶笑道:“说一个个没机变的,说一个葫芦就是一个瓢。奶奶不过待咱们宽些,在家里不管怎样罢了,你就得了意,不管在家出外,当着亲戚也只随着便了。”尤氏道:“你随他去罢,横竖洗了就完事了。”炒豆儿忙赶着跪下。尤氏笑道:“我们家下大小的人只会讲外面假礼假体面,究竟作出来的事都够使的了。”李纨听如此说,便知他已知道昨夜的事,因笑道:“你这话有因,谁作事究竟够使了?”尤氏道:“你倒问我!你敢是病着死过去了!”
一语未了,只见人报:“宝姑娘来了。”忙说快请时,宝钗已走进来。尤氏忙擦脸起身让坐,因问:“怎么一个人忽然走来,别的姊妹都怎么不见?”宝钗道:“正是我也没有见他们。只因今日我们奶奶身上不自在,家里两个女人也都因时症未起炕,别的靠不得,我今儿要出去伴着老人家夜里作伴儿。要去回老太太,太太,我想又不是什么大事,且不用提,等好了我横竖进来的,所以来告诉大嫂子一声。”李纨听说,只看着尤氏笑。尤氏也只看着李纨笑。一时尤氏盥沐已毕,大家吃面茶。李纨因笑道:“既这样,且打发人去请姨娘的安,问是何病。我也病着,不能亲自来的。好妹妹,你去只管去,我自打发人去到你那里去看屋子。你好歹住一两天还进来,别叫我落不是。”宝钗笑道:“落什么不是呢,这也是通共常情,你又不曾卖放了贼。依我的主意,也不必添人过去,竟把云丫头请了来,你和他住一两日,岂不省事。”尤氏道:“可是史大妹妹往那里去了?”宝钗道:“我才打发他们找你们探丫头去了,叫他同到这里来,我也明白告诉他。”
正说着,果然报:“云姑娘和三姑娘来了。”大家让坐已毕,宝钗便说要出去一事,探春道:“很好。不但姨妈好了还来的,就便好了不来也使得。”尤氏笑道:“这话奇怪,怎么撵起亲戚来了?”探春冷笑道:“正是呢,有叫人撵的,不如我先撵。亲戚们好,也不在必要死住着才好。咱们倒是一家子亲骨肉呢,一个个不像乌眼鸡,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尤氏忙笑道:“我今儿是那里来的晦气,偏都碰着你姊妹们的气头儿上了。”探春道:“谁叫你赶热灶来了!”因问:“谁又得罪了你呢?”因又寻思道:“四丫头不犯罗唣你,却是谁呢?”尤氏只含糊答应。探春知他畏事不肯多言,因笑道:“你别装老实了。除了朝廷治罪,没有砍头的,你不必畏头畏尾。实告诉你罢,我昨日把王善保家那老婆子打了,我还顶着个罪呢。不过背地里说我些闲话,难道他还打我一顿不成!”宝钗忙问因何又打他,探春悉把昨夜怎的抄检,怎的打他,一一说了出来。尤氏见探春已经说了出来,便把惜春方才之事也说了出来。探春道:“这是他的僻性,孤介太过,我们再傲不过他的。”又告诉他们说:“今日一早不见动静,打听凤辣子又病了。我就打发我妈妈出去打听王善保家的是怎样。回来告诉我说,王善保家的挨了一顿打,大太太嗔着他多事。”尤氏李纨道:“这倒也是正理。”探春冷笑道:“这种掩饰谁不会作,且再瞧就是了。”尤氏李纨皆默无所答。一时估着前头用饭,湘云和宝钗回房打点衣衫,不在话下。
尤氏等遂辞了李纨,往贾母这边来。贾母歪在榻上,王夫人说甄家因何获罪,如今抄没了家产,回京治罪等语。贾母听了正不自在,恰好见他姊妹来了,因问:“从那里来的?可知凤姐妯娌两个的病今日怎样?”尤氏等忙回道:“今日都好些。”贾母点头叹道:“咱们别管人家的事,且商量咱们八月十五日赏月是正经。”王夫人笑道:“都已预备下了。不知老太太拣那里好,只是园里空,夜晚风冷。”贾母笑道:“多穿两件衣服何妨,那里正是赏月的地方,岂可倒不去的。”说话之间,早有媳妇丫鬟们抬过饭桌来,王夫人尤氏等忙上来放箸捧饭。贾母见自己的几色菜已摆完,另有两大捧盒内捧了几色菜来,便知是各房另外孝敬的旧规矩。贾母因问:“都是些什么?上几次我就吩咐,如今可以把这些蠲了罢,你们还不听。如今比不得在先辐辏的时光了。”鸳鸯忙道:“我说过几次,都不听,也只罢了。”王夫人笑道:“不过都是家常东西。今日我吃斋没有别的。那些面筋豆腐老太太又不大甚爱吃,只拣了一样椒油莼齑酱来。”贾母笑道:“这样正好,正想这个吃。”鸳鸯听说,便将碟子挪在跟前。宝琴一一的让了,方归坐。贾母便命探春来同吃。探春也都让过了,便和宝琴对面坐下。待书忙去取了碗来。鸳鸯又指那几样菜道:“这两样看不出是什么东西来,大老爷送来的。这一碗是鸡髓笋,是外头老爷送上来的。”一面说,一面就只将这碗笋送至桌上。贾母略尝了两点,便命:“将那两样着人送回去,就说我吃了。以后不必天天送,我想吃自然来要。”媳妇们答应着,仍送过去,不在话下。贾母因问:“有稀饭吃些罢了。”尤氏早捧过一碗来,说是红稻米粥。贾母接来吃了半碗,便吩咐:“将这粥送给凤哥儿吃去,”又指着“这一碗笋和这一盘风腌果子狸给颦儿宝玉两个吃去,那一碗肉给兰小子吃去。”又向尤氏道:“我吃了,你就来吃了罢。”尤氏答应,待贾母漱口洗手毕,贾母便下地和王夫人说闲话行食。尤氏告坐。探春宝琴二人也起来了,笑道:“失陪,失陪。”尤氏笑道:“剩我一个人,大排桌的吃不惯。”贾母笑道:“鸳鸯琥珀来趁势也吃些,又作了陪客。”尤氏笑道:“好,好,好,我正要说呢。”贾母笑道:“看着多多的人吃饭,最有趣的。”又指银蝶道:“这孩子也好,也来同你主子一块来吃,等你们离了我,再立规矩去。”尤氏道:“快过来,不必装假。”贾母负手看着取乐。因见伺候添饭的人手内捧着一碗下人的米饭,尤氏吃的仍是白粳米饭,贾母问道:“你怎么昏了,盛这个饭来给你奶奶。”那人道:“老太太的饭吃完了。今日添了一位姑娘,所以短了些。”鸳鸯道:“如今都是可着头做帽子了,要一点儿富余也不能的。”王夫人忙回道:“这一二年旱涝不定,田上的米都不能按数交的。这几样细米更艰难了,所以都可着吃的多少关去,生恐一时短了,买的不顺口。”贾母笑道:“这正是‘巧媳妇做不出没米的粥’来。”众人都笑起来。鸳鸯道:“既这然,就去把三姑娘的饭拿来添也是一样,就这样笨。”尤氏笑道:“我这个就够了,也不用取去。”鸳鸯道:“你够了,我不会吃的。”地下的媳妇们听说,方忙着取去了。一时王夫人也去用饭,这里尤氏直陪贾母说话取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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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 曹雪芹
话说平儿听迎春说了正自好笑,忽见宝玉也来了。原来管厨房柳家媳妇之妹,也因放头开赌得了不是。这园中有素与柳家不睦的,便又告出柳家来,说他和他妹子是伙计,虽然他妹子出名,其实赚了钱两个人平分。因此凤姐要治柳家之罪。那柳家的因得此信,便慌了手脚,因思素与怡红院人最为深厚,故走来悄悄的央求晴雯金星玻璃等人。金星玻璃告诉了宝玉。宝玉因思内中迎春之乳母也现有此罪,不若来约同迎春讨情,比自己独去单为柳家说情又更妥当,故此前来。忽见许多人在此,见他来时,都问:“你的病可好了?跑来作什么?”宝玉不便说出讨情一事,只说:“来看二姐姐。”当下众人也不在意,且说些闲话。平儿便出去办累丝金凤一事。那王住儿媳妇紧跟在后,口内百般央求,只说:“姑娘好歹口内超生,我横竖去赎了来。”平儿笑道:“你迟也赎,早也赎,既有今日,何必当初。你的意思得过去就过去了。既是这样,我也不好意思告人,趁早去赎了来交与我送去,我一字不提。”王住儿媳妇听说,方放下心来,就拜谢,又说:“姑娘自去贵干,我赶晚拿了来,先回了姑娘,再送去,如何?”平儿道:“赶晚不来,可别怨我。”说毕,二人方分路各自散了。
平儿到房,凤姐问他:“三姑娘叫你作什么?”平儿笑道:“三姑娘怕奶奶生气,叫我劝着奶奶些,问奶奶这两天可吃些什么。”凤姐笑道:“倒是他还记挂着我。刚才又出来了一件事:有人来告柳二媳妇和他妹子通同开局,凡妹子所为,都是他作主。我想,你素日肯劝我‘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就可闲一时心,自己保养保养也是好的。我因听不进去,果然应了些,先把太太得罪了,而且自己反赚了一场病。如今我也看破了,随他们闹去罢,横竖还有许多人呢。我白操一会子心,倒惹的万人咒骂。我且养病要紧,便是好了,我也作个好好先生,得乐且乐,得笑且笑,一概是非都凭他们去罢。所以我只答应着知道了,白不在我心上。”平儿笑道:“奶奶果然如此,便是我们的造化。”
一语未了,只见贾琏进来,拍手叹气道:“好好的又生事前儿我和鸳鸯借当,那边太太怎么知道了。才刚太太叫过我去,叫我不管那里先迁挪二百银子,做八月十五日节间使用。我回没处迁挪。太太就说:‘你没有钱就有地方迁挪,我白和你商量,你就搪塞我,你就说没地方。前儿一千银子的当是那里的?连老太太的东西你都有神通弄出来,这会子二百银子,你就这样。幸亏我没和别人说去。’我想太太分明不短,何苦来要寻事奈何人。”凤姐儿道:“那日并没一个外人,谁走了这个消息。”平儿听了,也细想那日有谁在此,想了半日,笑道:“是了。那日说话时没一个外人,但晚上送东西来的时节,老太太那边傻大姐的娘也可巧来送浆洗衣服。他在下房里坐了一会子,见一大箱子东西,自然要问,必是小丫头们不知道,说了出来,也未可知。”因此便唤了几个小丫头来问,那日谁告诉呆大姐的娘。众小丫头慌了,都跪下赌咒发誓,说:“自来也不敢多说一句话。有人凡问什么,都答应不知道。这事如何敢多说。”凤姐详情说:“他们必不敢,倒别委屈了他们。如今且把这事靠后,且把太太打发了去要紧。宁可咱们短些,又别讨没意思。”因叫平儿:“把我的金项圈拿来,且去暂押二百银子来送去完事。”贾琏道:“越性多押二百,咱们也要使呢。”凤姐道:“很不必,我没处使钱。这一去还不知指那一项赎呢。”平儿拿去,吩咐一个人唤了旺儿媳妇来领去,不一时拿了银子来。贾琏亲自送去,不在话下。
这里凤姐和平儿猜疑,终是谁人走的风声,竟拟不出人来。凤姐儿又道:“知道这事还是小事,怕的是小人趁便又造非言,生出别的事来。当紧那边正和鸳鸯结下仇了,如今听得他私自借给琏二爷东西,那起小人眼馋肚饱,连没缝儿的鸡蛋还要下蛆呢,如今有了这个因由,恐怕又造出些没天理的话来也定不得。在你琏二爷还无妨,只是鸳鸯正经女儿,带累了他受屈,岂不是咱们的过失。”平儿笑道:“这也无妨。鸳鸯借东西看的是奶奶,并不为的是二爷。一则鸳鸯虽应名是他私情,其实他是回过老太太的。老太太因怕孙男弟女多,这个也借,那个也要,到跟前撒个娇儿,和谁要去,因此只装不知道。纵闹了出来,究竟那也无碍。”凤姐儿道:“理固如此。只是你我是知道的,那不知道的,焉得不生疑呢。”
一语未了,人报:“太太来了。”凤姐听了诧异,不知为何事亲来,与平儿等忙迎出来。只见王夫人气色更变,只带一个贴己的小丫头走来,一语不发,走至里间坐下。凤姐忙奉茶,因陪笑问道:“太太今日高兴,到这里逛逛。”王夫人喝命:“平儿出去!”平儿见了这般,着慌不知怎么样了,忙应了一声,带着众小丫头一齐出去,在房门外站住,越性将房门掩了,自己坐在台矶上,所有的人,一个不许进去。凤姐也着了慌,不知有何等事。只见王夫人含着泪,从袖内掷出一个香袋子来,说:“你瞧。”凤姐忙拾起一看,见是十锦春意香袋,也吓了一跳,忙问:“太太从那里得来?”王夫人见问,越发泪如雨下,颤声说道:“我从那里得来!我天天坐在井里,拿你当个细心人,所以我才偷个空儿。谁知你也和我一样。这样的东西大天白日明摆在园里山石上,被老太太的丫头拾着,不亏你婆婆遇见,早已送到老太太跟前去了。我且问你,这个东西如何遗在那里来?”凤姐听得,也更了颜色,忙问:“太太怎知是我的?”王夫人又哭又叹说道:“你反问我!你想,一家子除了你们小夫小妻,余者老婆子们,要这个何用?再女孩子们是从那里得来?自然是那琏儿不长进下流种子那里弄来。你们又和气。当作一件顽意儿,年轻人儿女闺房私意是有的,你还和我赖!幸而园内上下人还不解事,尚未拣得。倘或丫头们拣着,你姊妹看见,这还了得。不然有那小丫头们拣着,出去说是园内拣着的,外人知道,这性命脸面要也不要?”凤姐听说,又急又愧,登时紫涨了面皮,便依炕沿双膝跪下,也含泪诉道:“太太说的固然有理,我也不敢辩我并无这样的东西。但其中还要求太太细详其理:那香袋是外头雇工仿着内工绣的,带子穗子一概是市卖货。我便年轻不尊重些,也不要这劳什子,自然都是好的,此其一。二者这东西也不是常带着的,我纵有,也只好在家里,焉肯带在身上各处去?况且又在园里去,个个姊妹我们都肯拉拉扯扯,倘或露出来,不但在姊妹前,就是奴才看见,我有什么意思?我虽年轻不尊重,亦不能糊涂至此。三则论主子内我是年轻媳妇,算起奴才来,比我更年轻的又不止一个人了。况且他们也常进园,晚间各人家去,焉知不是他们身上的?四则除我常在园里之外,还有那边太太常带过几个小姨娘来,如嫣红翠云等人,皆系年轻侍妾,他们更该有这个了。还有那边珍大嫂子,他不算甚老外,他也常带过佩凤等人来,焉知又不是他们的?五则园内丫头太多,保的住个个都是正经的不成?也有年纪大些的知道了人事,或者一时半刻人查问不到偷着出去,或借着因由同二门上小幺儿们打牙犯嘴,外头得了来的,也未可知。如今不但我没此事,就连平儿我也可以下保的。太太请细想。”王夫人听了这一席话大近情理,因叹道:“你起来。我也知道你是大家小姐出身,焉得轻薄至此,不过我气急了,拿了话激你。但如今却怎么处?你婆婆才打发人封了这个给我瞧,说是前日从傻大姐手里得的,把我气了个死。”凤姐道:“太太快别生气。若被众人觉察了,保不定老太太不知道。且平心静气暗暗访察,才得确实,纵然访不着,外人也不能知道。这叫作‘胳膊折在袖内’。如今惟有趁着赌钱的因由革了许多的人这空儿,把周瑞媳妇旺儿媳妇等四五个贴近不能走话的人安插在园里,以查赌为由。再如今他们的丫头也太多了,保不住人大心大,生事作耗,等闹出事来,反悔之不及。如今若无故裁革,不但姑娘们委屈烦恼,就连太太和我也过不去。不如趁此机会,以后凡年纪大些的,或有些咬牙难缠的,拿个错儿撵出去配了人。一则保得住没有别的事,二则也可省些用度。太太想我这话如何?”王夫人叹道:“你说的何尝不是,但从公细想,你这几个姊妹也甚可怜了。也不用远比,只说如今你林妹妹的母亲,未出阁时,是何等的娇生惯养,是何等的金尊玉贵,那才像个千金小姐的体统。如今这几个姊妹,不过比人家的丫头略强些罢了。通共每人只有两三个丫头像个人样,余者纵有四五个小丫头子,竟是庙里的小鬼。如今还要裁革了去,不但于我心不忍,只怕老太太未必就依。虽然艰难,难不至此。我虽没受过大荣华富贵,比你们是强的。如今我宁可省些,别委屈了他们。以后要省俭先从我来倒使的。如今且叫人传了周瑞家的等人进来,就吩咐他们快快暗地访拿这事要紧。”凤姐听了,即唤平儿进来吩咐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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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 曹雪芹
话说那赵姨娘和贾政说话,忽听外面一声响,不知何物。忙问时,原来是外间窗屉不曾扣好,塌了屈戍了吊下来。赵姨娘骂了丫头几句,自己带领丫鬟上好,方进来打发贾政安歇。不在话下。
却说怡红院中宝玉正才睡下,丫鬟们正欲各散安歇,忽听有人击院门。老婆子开了门,见是赵姨娘房内的丫鬟名唤小鹊的。问他什么事,小鹊不答,直往房内来找宝玉。只见宝玉才睡下,晴雯等犹在床边坐着,大家顽笑,见他来了,都问:“什么事,这时候又跑了来作什么?”小鹊笑向宝玉道:“我来告诉你一个信儿。方才我们奶奶这般如此在老爷前说了。你仔细明儿老爷问你话。”说着回身就去了。袭人命留他吃茶,因怕关门,遂一直去了。
这里宝玉听了,便如孙大圣听见了紧箍咒一般,登时四肢五内一齐皆不自在起来。想来想去,别无他法,且理熟了书预备明儿盘考。口内不舛错,便有他事,也可搪塞一半。想罢,忙披衣起来要读书。心中又自后悔,这些日子只说不提了,偏又丢生,早知该天天好歹温习些的。如今打算打算,肚子内现可背诵的,不过只有“学”“庸”“二论”是带注背得出的。至上本《孟子》,就有一半是夹生的,若凭空提一句,断不能接背的,至“下孟”,就有一大半忘了。算起五经来,因近来作诗,常把《诗经》读些,虽不甚精阐,还可塞责。别的虽不记得,素日贾政也幸未吩咐过读的,纵不知,也还不妨。至于古文,这是那几年所读过的几篇,连“左传”“国策”“公羊”“谷粱”汉唐等文,不过几十篇,这几年竟未曾温得半篇片语,虽闲时也曾遍阅,不过一时之兴,随看随忘,未下苦工夫,如何记得。这是断难塞责的。更有时文八股一道,因平素深恶此道,原非圣贤之制撰,焉能阐发圣贤之微奥,不过作后人饵名钓禄之阶。虽贾政当日起身时选了百十篇命他读的,不过偶因见其中或一二股内,或承起之中,有作的或精致、或流荡、或游戏、或悲感,稍能动性者,偶一读之,不过供一时之兴趣,究竟何曾成篇潜心玩索。如今若温习这个,又恐明日盘诘那个;若温习那个,又恐盘驳这个。况一夜之功,亦不能全然温习。因此越添了焦燥。自己读书不致紧要,却带累着一房丫鬟们皆不能睡。袭人麝月晴雯等几个大的是不用说,在旁剪烛斟茶,那些小的,都困眼朦胧,前仰后合起来。晴雯因骂道:“什么蹄子们,一个个黑日白夜挺尸挺不够,偶然一次睡迟了些,就装出这腔调来了。再这样,我拿针戳给你们两下子!”
话犹未了,只听外间咕咚一声,急忙看时,原来是一个小丫头子坐着打盹,一头撞到壁上了,从梦中惊醒,恰正是晴雯说这话之时,他怔怔的只当是晴雯打了他一下,遂哭央说:“好姐姐,我再不敢了。”众人都发起笑来。宝玉忙劝道:“饶他去罢,原该叫他们都睡去才是。你们也该替换着睡去。”袭人忙道:“小祖宗,你只顾你的罢。通共这一夜的功夫,你把心暂且用在这几本书上,等过了这一关,由你再张罗别的去,也不算误了什么。”宝玉听他说的恳切,只得又读。读了没有几句,麝月又斟了一杯茶来润舌,宝玉接茶吃了。因见麝月只穿着短袄,解了裙子,宝玉道:“夜静了,冷,到底穿一件大衣裳才是。”麝月笑指着书道:“你暂且把我们忘了,把心且略对着他些罢。”
话犹未了,只听金星玻璃从后房门跑进来,口内喊说:“不好了,一个人从墙上跳下来了!”众人听说,忙问在那里,即喝起人来,各处寻找。晴雯因见宝玉读书苦恼,劳费一夜神思,明日也未必妥当,心下正要替宝玉想出一个主意来脱此难,正好忽然逢此一惊,即便生计,向宝玉道:“趁这个机会快装病,只说唬着了。”此话正中宝玉心怀,因而遂传起上夜人等来,打着灯笼,各处搜寻,并无踪迹,都说:“小姑娘们想是睡花了眼出去,风摇的树枝儿,错认作人了。”晴雯便道:“别放诌屁!你们查的不严,怕得不是,还拿这话来支吾。才刚并不是一个人见的,宝玉和我们出去有事,大家亲见的。如今宝玉唬的颜色都变了,满身发热,我如今还要上房里取安魂丸药去。太太问起来,是要回明白的,难道依你说就罢了不成。”众人听了,吓的不敢则声,只得又各处去找。晴雯和玻璃二人果出去要药,故意闹的众人皆知宝玉吓着了。王夫人听了,忙命人来看视给药,又吩咐各上夜人仔细搜查,又一面叫查二门外邻园墙上夜的小厮们。于是园内灯笼火把,直闹了一夜。至五更天,就传管家男女,命仔细查一查,拷问内外上夜男女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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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 曹雪芹
且说鸳鸯出了角门,脸上犹红,心内突突的,真是意外之事。因想这事非常,若说出来,奸盗相连,关系人命,还保不住带累了旁人。横竖与自己无干,且藏在心内,不说与一人知道。回房复了贾母的命,大家安息。从此凡晚间便不大往园中来。因思园中尚有这样奇事,何况别处,因此连别处也不大轻走动了。
原来那司棋因从小儿和他姑表兄弟在一处顽笑起住时,小儿戏言,便都订下将来不娶不嫁。近年大了,彼此又出落的品貌风流,常时司棋回家时,二人眉来眼去,旧情不忘,只不能入手。又彼此生怕父母不从,二人便设法彼此里外买嘱园内老婆子们留门看道,今日趁乱方初次入港。虽未成双,却也海誓山盟,私传表记,已有无限风情了。忽被鸳鸯惊散,那小厮早穿花度柳,从角门出去了。司棋一夜不曾睡着,又后悔不来。至次日见了鸳鸯,自是脸上一红一白,百般过不去。心内怀着鬼胎,茶饭无心,起坐恍惚。挨了两日,竟不听见有动静,方略放下了心。这日晚间,忽有个婆子来悄告诉他道:“你兄弟竟逃走了,三四天没归家。如今打发人四处找他呢。”司棋听了,气个倒仰,因思道:“纵是闹了出来,也该死在一处。他自为是男人,先就走了,可见是个没情意的。”因此又添了一层气。次日便觉心内不快,百般支持不住,一头睡倒,恹恹的成了大病。
鸳鸯闻知那边无故走了一个小厮,园内司棋又病重,要往外挪,心下料定是二人惧罪之故,“生怕我说出来,方吓到这样。”因此自己反过意不去,指着来望候司棋,支出人去,反自己立身发誓,与司棋说:“我告诉一个人,立刻现死现报!你只管放心养病,别白糟踏了小命儿。”司棋一把拉住,哭道:“我的姐姐,咱们从小儿耳鬓厮磨,你不曾拿我当外人待,我也不敢待慢了你。如今我虽一着走错,你若果然不告诉一个人,你就是我的亲娘一样。从此后我活一日是你给我一日,我的病好之后,把你立个长生牌位,我天天焚香礼拜,保佑你一生福寿双全。我若死了时,变驴变狗报答你。再俗语说,‘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再过三二年,咱们都是要离这里的。俗语又说,‘浮萍尚有相逢日,人岂全无见面时。’倘或日后咱们遇见了,那时我又怎么报你的德行。”一面说,一面哭。这一席话反把鸳鸯说的心酸,也哭起来了。因点头道:“正是这话。我又不是管事的人,何苦我坏你的声名,我白去献勤。况且这事我自己也不便开口向人说。你只放心。从此养好了,可要安分守己,再不许胡行乱作了。”司棋在枕上点首不绝。
鸳鸯又安慰了他一番,方出来。因知贾琏不在家中,又因这两日凤姐儿声色怠惰了些,不似往日一样,因顺路也来望候。因进入凤姐院门,二门上的人见是他来,便立身待他进去。鸳鸯刚至堂屋中,只见平儿从里间出来,见了他来,忙上来悄声笑道:“才吃了一口饭歇了午睡,你且这屋里略坐坐。”鸳鸯听了,只得同平儿到东边房里来。小丫头倒了茶来。鸳鸯因悄问:“你奶奶这两日是怎么了?我看他懒懒的。”平儿见问,因房内无人,便叹道:“他这懒懒的也不止今日了,这有一月之前便是这样。又兼这几日忙乱了几天,又受了些闲气,从新又勾起来。这两日比先又添了些病,所以支持不住,便露出马脚来了。”鸳鸯忙道:“既这样,怎么不早请大夫来治?”平儿叹道:“我的姐姐,你还不知道他的脾气的。别说请大夫来吃药。我看不过,白问了一声身上觉怎么样,他就动了气,反说我咒他病了。饶这样,天天还是察三访四,自己再不肯看破些且养身子。”鸳鸯道:“虽然如此,到底该请大夫来瞧瞧是什么病,也都好放心。”平儿道:“我的姐姐,说起病来,据我看也不是什么小症候。”鸳鸯忙道:“是什么病呢?”平儿见问,又往前凑了一凑,向耳边说道:“只从上月行了经之后,这一个月竟沥沥淅淅的没有止住。这可是大病不是?”鸳鸯听了,忙答道:“嗳哟!依你这话,这可不成了血山崩了。”平儿忙啐了一口,又悄笑道:“你女孩儿家,这是怎么说的,倒会咒人呢。”鸳鸯见说,不禁红了脸,又悄笑道:“究竟我也不知什么是崩不崩的,你倒忘了不成,先我姐姐不是害这病死了。我也不知是什么病,因无心听见妈和亲家妈说,我还纳闷,后来也是听见妈细说原故,才明白了一二分。”平儿笑道:“你该知道的,我竟也忘了。”
二人正说着,只见小丫头进来向平儿道:“方才朱大娘又来了。我们回了他奶奶才歇午觉,他往太太上头去了。”平儿听了点头。鸳鸯问:“那一个朱大娘?”平儿道:“就是官媒婆那朱嫂子。因有什么孙大人家来和咱们求亲,所以他这两日天天弄个帖子来赖死赖活。”一语未了,小丫头跑来说:“二爷进来了。”说话之间,贾琏已走至堂屋门,口内唤平儿。平儿答应着才迎出去,贾琏已找至这间房内来。至门前,忽见鸳鸯坐在炕上,便煞住脚,笑道:“鸳鸯姐姐,今儿贵脚踏贱地。”鸳鸯只坐着,笑道:“来请爷奶奶的安,偏又不在家的不在家,睡觉的睡觉。”贾琏笑道:“姐姐一年到头辛苦伏侍老太太,我还没看你去,那里还敢劳动来看我们。正是巧的很,我才要找姐姐去。因为穿着这袍子热,先来换了夹袍子再过去找姐姐,不想天可怜,省我走这一趟,姐姐先在这里等我了。”一面说,一面在椅上坐下。鸳鸯因问:“又有什么说的?”贾琏未语先笑道:“因有一件事,我竟忘了,只怕姐姐还记得。上年老太太生日,曾有一个外路和尚来孝敬一个蜡油冻的佛手,因老太太爱,就即刻拿过来摆着了。因前日老太太生日,我看古董帐上还有这一笔,却不知此时这件东西着落何方。古董房里的人也回过我两次,等我问准了好注上一笔。所以我问姐姐,如今还是老太太摆着呢,还是交到谁手里去了呢?”鸳鸯听说,便道:“老太太摆了几日厌烦了,就给了你们奶奶。你这会子又问我来。我连日子还记得,还是我打发了老王家的送来的。你忘了,或是问你们奶奶和平儿。”平儿正拿衣服,听见如此说,忙出来回说:“交过来了,现在楼上放着呢。奶奶已经打发过人出去说过给了这屋里,他们发昏,没记上,又来叨登这些没要紧的事。”贾琏听说,笑道:“既然给了你奶奶,我怎么不知道,你们就昧下了。”平儿道:“奶奶告诉二爷,二爷还要送人,奶奶不肯,好容易留下的。这会子自己忘了,倒说我们昧下。那是什么好东西,什么没有的物儿。比那强十倍的东西也没昧下一遭,这会子爱上那不值钱的!”贾琏垂头含笑想了一想,拍手道:“我如今竟糊涂了!丢三忘四,惹人抱怨,竟大不像先了。”鸳鸯笑道:“也怨不得。事情又多,口舌又杂,你再喝上两杯酒,那里清楚的许多。”一面说,一面就起身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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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 曹雪芹
话说贾政回京之后,诸事完毕,赐假一月在家歇息。因年景渐老,事重身衰,又近因在外几年,骨肉离异,今得晏然复聚于庭室,自觉喜幸不尽。一应大小事务一概益发付于度外,只是看书,闷了便与清客们下棋吃酒,或日间在里面母子夫妻共叙天伦庭闱之乐。
因今岁八月初三日乃贾母八旬之庆,又因亲友全来,恐筵宴排设不开,便早同贾赦及贾珍贾琏等商议,议定于七月二十八日起至八月初五日止荣宁两处齐开筵宴,宁国府中单请官客,荣国府中单请堂客,大观园中收拾出缀锦阁并嘉荫堂等几处大地方来作退居。二十八日请皇亲附马王公诸公主郡主王妃国君太君夫人等,二十九日便是阁下都府督镇及诰命等,三十日便是诸官长及诰命并远近亲友及堂客。初一日是贾赦的家宴,初二日是贾政,初三日是贾珍贾琏,初四日是贾府中合族长幼大小共凑的家宴。初五日是赖大林之孝等家下管事人等共凑一日。自七月上旬,送寿礼者便络绎不绝。礼部奉旨:钦赐金玉如意一柄,彩缎四端,金玉环四个,帑银五百两。元春又命太监送出金寿星一尊,沉香拐一只,伽南珠一串,福寿香一盒,金锭一对,银锭四对,彩缎十二匹,玉杯四只。余者自亲王驸马以及大小文武官员之家凡所来往者,莫不有礼,不能胜记。堂屋内设下大桌案,铺了红毡,将凡所有精细之物都摆上,请贾母过目。贾母先一二日还高兴过来瞧瞧,后来烦了,也不过目,只说:“叫凤丫头收了,改日闷了再瞧。”
至二十八日,两府中俱悬灯结彩,屏开鸾凤,褥设芙蓉,笙耧鼓乐之音,通衢越巷。宁府中本日只有北静王、南安郡王、永昌驸马、乐善郡王并几个世交公侯应袭,荣府中南安王太妃,北静王妃并几位世交公侯诰命。贾母等皆是按品大妆迎接。大家厮见,先请入大观园内嘉荫堂,茶毕更衣,方出至荣庆堂上拜寿入席。大家谦逊半日,方才入席。上面两席是南,北王妃,下面依叙,便是众公侯诰命。左边下手一席,陪客是锦乡侯诰命与临昌伯诰命,右边下手一席,方是贾母主位。邢夫人王夫人带领尤氏凤姐并族中几个媳妇,两溜雁翅站在贾母身后侍立。林之孝赖大家的带领众媳妇都在竹帘外面侍候上菜上酒,周瑞家的带领几个丫鬟在围屏后侍候呼唤。凡跟来的人,早又有人别处管待去了。一时台上参了场,台下一色十二个未留发的小厮侍候。须臾,一小厮捧了戏单至阶下,先递与回事的媳妇。这媳妇接了,才递与林之孝家的,用一小茶盘托上,挨身入帘来递与尤氏的侍妾佩凤。佩凤接了才奉与尤氏。尤氏托着走至上席,南安太妃谦让了一回,点了一出吉庆戏文,然后又谦让了一回,北静王妃也点了一出。众人又让了一回,命随便拣好的唱罢了。少时,菜已四献,汤始一道,跟来各家的放了赏。大家便更衣复入园来,另献好茶。
南安太妃因问宝玉,贾母笑道:“今日几处庙里念‘保安延寿经’,他跪经去了。”又问众小姐们,贾母笑道:“他们姊妹们病的病,弱的弱,见人腼腆,所以叫他们给我看屋子去了。有的是小戏子,传了一班在那边厅上陪着他姨娘家姊妹们也看戏呢。”南安太妃笑道:“既这样,叫人请来。”贾母回头命凤姐儿去把史,薛,林带来,“再只叫你三妹妹陪着来罢。”凤姐答应了,来至贾母这边,只见他姊妹们正吃果子看戏,宝玉也才从庙里跪经回来。凤姐儿说了话。宝钗姊妹与黛玉探春湘云五人来至园中,大家见了,不过请安问好让坐等事。众人中也有见过的,还有一两家不曾见过的,都齐声夸赞不绝。其中湘云最熟,南安太妃因笑道:“你在这里,听见我来了还不出来,还只等请去。我明儿和你叔叔算帐。”因一手拉着探春,一手拉着宝钗,问几岁了,又连声夸赞。因又松了他两个,又拉着黛玉宝琴,也着实细看,极夸一回。又笑道:“都是好的,你不知叫我夸那一个的是。”早有人将备用礼物打点出五分来:金玉戒指各五个,腕香珠五串。南安太妃笑道:“你们姊妹们别笑话,留着赏丫头们罢。”五人忙拜谢过。北静王妃也有五样礼物,余者不必细说。
吃了茶,园中略逛了一逛,贾母等因又让入席。南安太妃便告辞,说身上不快,“今日若不来,实在使不得,因此恕我竟先要告别了。”贾母等听说,也不便强留,大家又让了一回,送至园门,坐轿而去。接着北静王妃略坐一坐也就告辞了。余者也有终席的,也有不终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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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 曹雪芹
话说贾琏自在梨香院伴宿七日夜,天天僧道不断做佛事。贾母唤了他去,吩咐不许送往家庙中。贾琏无法,只得又和时觉说了,就在尤三姐之上点了一个穴,破土埋葬。那日送殡,只不过族中人与王信夫妇,尤氏婆媳而已。凤姐一应不管,只凭他自去办理。
因又年近岁逼,诸务猬集不算外,又有林之孝开了一个人名单子来,共有八个二十五岁的单身小厮应该娶妻成房,等里面有该放的丫头们好求指配。凤姐看了,先来问贾母和王夫人。大家商议,虽有几个应该发配的,奈各人皆有原故:第一个鸳鸯发誓不去。自那日之后,一向未和宝玉说话,也不盛妆浓饰。众人见他志坚,也不好相强。第二个琥珀,又有病,这次不能了。彩云因近日和贾环分崩,也染了无医之症。只有凤姐儿和李纨房中粗使的大丫鬟出去了,其余年纪未足。令他们外头自娶去了。
原来这一向因凤姐病了,李纨探春料理家务不得闲暇,接着过年过节,出来许多杂事,竟将诗社搁起。如今仲春天气,虽得了工夫,争奈宝玉因冷遁了柳湘莲,剑刎了尤小妹,金逝了尤二姐,气病了柳五儿,连连接接,闲愁胡恨,一重不了一重添。弄得情色若痴,语言常乱,似染怔忡之疾。慌的袭人等又不敢回贾母,只百般逗他顽笑。
这日清晨方醒,只听外间房内咭咭呱呱笑声不断。袭人因笑说:「你快出去解救,晴雯和麝月两个人按住温都里那膈肢呢。」宝玉听了,忙披上灰鼠袄子出来一瞧,只见他三人被褥尚未叠起,大衣也未穿。那晴雯只穿葱绿院绸小袄,红小衣红睡鞋,披着头发,骑在雄奴身上。麝月是红绫抹胸,披着一身旧衣,在那里抓雄奴的肋肢。雄奴却仰在炕上,穿着撒花紧身儿,红裤绿袜,两脚乱蹬,笑的喘不过气来。宝玉忙上前笑说:「两个大的欺负一个小的,等我助力。」说着,也上床来膈肢晴雯。晴雯触痒,笑的忙丢下雄奴,和宝玉对抓。雄奴趁势又将晴雯按倒,向他肋下抓动。袭人笑说:「仔细冻着了。」看他四人裹在一处倒好笑。
忽有李纨打发碧月来说:「昨儿晚上奶奶在这里把块手帕子忘了,不知可在这里?」小燕说:「有,有,有,我在地下拾了起来,不知是那一位的,才洗了出来晾着,还未干呢。」碧月见他四人乱滚,因笑道:「倒是这里热闹,大清早起就咭咭呱呱的顽到一处。」宝玉笑道:「你们那里人也不少,怎么不顽?」碧月道:「我们奶奶不顽,把两个姨娘和琴姑娘也宾住了。如今琴姑娘又跟了老太太前头去了,更寂寞了。两个姨娘今年过了,到明年冬天都去了,又更寂寞呢。你瞧宝姑娘那里,出去了一个香菱,就冷清了多少,把个云姑娘落了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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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 曹雪芹
话说尤二姐听了,又感谢不尽,只得跟了他来。尤氏那边怎好不过来的,少不得也过来跟着凤姐去回,方是大礼。凤姐笑说:“你只别说话,等我去说。”尤氏道:“这个自然。但一有个不是,是往你身上推的。”说着,大家先来至贾母房中。
正值贾母和园中姊妹们说笑解闷,忽见凤姐带了一个标致小媳妇进来,忙觑着眼看,说:“这是谁家的孩子!好可怜见的。”凤姐上来笑道:“老祖宗倒细细的看看,好不好?”说着,忙拉二姐说:“这是太婆婆,快磕头。”二姐忙行了大礼,展拜起来。又指着众姊妹说:这是某人某人,你先认了,太太瞧过了再见礼。二姐听了,一一又从新故意的问过,垂头站在旁边。贾母上下瞧了一遍,因又笑问:“你姓什么?今年十几了?”凤姐忙又笑说:“老祖宗且别问,只说比我俊不俊。”贾母又戴了眼镜,命鸳鸯琥珀:“把那孩子拉过来,我瞧瞧肉皮儿。”众人都抿嘴儿笑着,只得推他上去。贾母细瞧了一遍,又命琥珀:“拿出手来我瞧瞧。”鸳鸯又揭起裙子来。贾母瞧毕,摘下眼镜来,笑说道:“更是个齐全孩子,我看比你俊些。”凤姐听说,笑着忙跪下,将尤氏那边所编之话,一五一十细细的说了一遍,“少不得老祖宗发慈心,先许他进来,住一年后再圆房。”贾母听了道:“这有什么不是。既你这样贤良,很好。只是一年后方可圆得房。”凤姐听了,叩头起来,又求贾母着两个女人一同带去见太太们,说是老祖宗的主意。贾母依允,遂使二人带去见了邢夫人等。王夫人正因他风声不雅,深为忧虑,见他今行此事,岂有不乐之理。于是尤二姐自此见了天日,挪到厢房住居。
凤姐一面使人暗暗调唆张华,只叫他要原妻,这里还有许多赔送外,还给他银子安家过活。张华原无胆无心告贾家的,后来又见贾蓉打发人来对词,那人原说的:“张华先退了亲。我们皆是亲戚。接到家里住着是真,并无娶嫁之说。皆因张华拖欠了我们的债务,追索不与,方诬赖小的主人那些个。”察院都和贾王两处有瓜葛,况又受了贿,只说张华无赖,以穷讹诈,状子也不收,打了一顿赶出来。庆儿在外替他打点,也没打重。又调唆张华:“亲原是你家定的,你只要亲事,官必还断给你。”于是又告。王信那边又透了消息与察院,察院便批:“张华所欠贾宅之银,令其限内按数交还,其所定之亲,仍令其有力时娶回。”又传了他父亲来当堂批准。他父亲亦系庆儿说明,乐得人财两进,便去贾家领人。
凤姐儿一面吓的来回贾母,说如此这般,都是珍大嫂子干事不明,并没和那家退准,惹人告了,如此官断。贾母听了,忙唤了尤氏过来,说他作事不妥,“既是你妹子从小曾与人指腹为婚,又没退断,使人混告了。”尤氏听了,只得说:“他连银子都收了,怎么没准。”凤姐在旁又说:“张华的口供上现说不曾见银子,也没见人去。他老子说:‘原是亲家母说过一次,并没应准。亲家母死了,你们就接进去作二房。’如此没有对证,只好由他去混说。幸而琏二爷不在家,没曾圆房,这还无妨。只是人已来了,怎好送回去,岂不伤脸。”贾母道:“又没圆房,没的强占人家有夫之人,名声也不好,不如送给他去。那里寻不出好人来。”尤二姐听了,又回贾母说:“我母亲实于某年月日给了他十两银子退准的。他因穷急了告,又翻了口。我姐姐原没错办。”贾母听了,便说:“可见刁民难惹。既这样,凤丫头去料理料理。”凤姐听了无法,只得应着。回来只命人去找贾蓉。贾蓉深知凤姐之意,若要使张华领回,成何体统,便回了贾珍,暗暗遣人去说张华:“你如今既有许多银子,何必定要原人。若只管执定主意,岂不怕爷们一怒,寻出个由头,你死无葬身之地。你有了银子,回家去什么好人寻不出来。你若走时,还赏你些路费。”张华听了,心中想了一想,这倒是好主意,和父亲商议已定,约共也得了有百金,父子次日起个五更,回原籍去了。
贾蓉打听得真了,来回了贾母凤姐,说:“张华父子妄告不实,惧罪逃走,官府亦知此情,也不追究,大事完毕。”凤姐听了,心中一想:若必定着张华带回二姐去,未免贾琏回来再花几个钱包占住,不怕张华不依。还是二姐不去,自己相伴着还妥当,且再作道理。只是张华此去不知何往,他倘或再将此事告诉了别人,或日后再寻出这由头来翻案,岂不是自己害了自己。原先不该如此将刀靶付与外人去的。因此悔之不迭,复又想了一条主意出来,悄命旺儿遣人寻着了他,或说他作贼,和他打官司将他治死,或暗中使人算计,务将张华治死,方剪草除根,保住自己的名誉。旺儿领命出来,回家细想:人已走了完事,何必如此大作,人命关天,非同儿戏,我且哄过他去,再作道理。因此在外躲了几日,回来告诉凤姐,只说张华是有了几两银子在身上,逃去第三日在京口地界五更天已被截路人打闷棍打死了。他老子唬死在店房,在那里验尸掩埋。凤姐听了不信,说:“你要扯谎,我再使人打听出来敲你的牙!”自此方丢过不究。凤姐和尤二姐和美非常,更比亲姊亲妹还胜十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