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传习录·卷下·门人黄省曾录·五

    [明代] 王守仁

    一友问:“读书不记得,如何?”

    先生曰:“只要晓得,如何要记得?要晓得已是落第二义了,只要明得自家本体。若徒要记得,便不晓得;若徒要晓得,便明不得自家的本体。”

  • 传习录·卷下·门人黄省曾录·四

    [明代] 王守仁

    问:“‘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愚的人与之语上尚且不进,况不与之语,可乎?”

    先生曰:“不是圣人终不与语,圣人的心忧不得人人都做圣人,只是人的资质不同,施教不可躐等。中人以下的人,便与他说性、说命,他也不省得,也须慢慢琢磨他起来。”

  • 传习录·卷下·门人黄省曾录·三

    [明代] 王守仁

    问道心、人心。

    先生曰:“‘率性之谓道’,便是道心,但着些人的意思在,便是人心。道心本是无声无臭,故曰‘微’;依着人心行去,便有许多不安稳处,故曰‘危’。”

  • 传习录·卷下·门人黄省曾录·二

    [明代] 王守仁

    问:“‘思无邪’一言,如何便盖得三百篇之义?”

    先生曰:“岂特三百篇?六经只此一言便可该贯。以至穷古今天下圣贤的话,‘思无邪’一言也可该贯。此外更有何说?此是一了百当的功夫。”

  • 传习录·卷下·门人黄省曾录·一

    [明代] 王守仁

    黄勉之问:“‘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事事要如此否?”

    先生曰:“固是事事要如此,须是识得个头脑乃可。义即是良知,晓得良知是个头脑,方无执著。且如受人馈送,也有今日当受的,他日不当受的;也有今日不当受的,他日当受的。你若执著了今日当受的,便一切受去;执著了今日不当受的,便一切不受去。便是‘适、莫’,便不是良知的本体。如何唤得做义?”

  • 传习录·卷下·门人黄修易录·十一

    [明代] 王守仁

    问:“《易》,朱子主卜筮,程《传》主理,何如?”

    先生曰:“卜筮是理,理亦是卜筮。天下之理孰有大于卜筮者乎?只为后世将卜筮专主在占卦上看了,所以看得卜筮似小艺。不知今之师友问答,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之类,皆是卜筮。卜筮者,不过求决狐疑,神明吾心而已。《易》是问诸天,人有疑,自信不及,故以《易》问天。谓人心尚有所涉,惟天不容伪耳。”

  • 传习录·卷下·门人黄修易录·十

    [明代] 王守仁

    先生曰:“凡朋友问难,纵有浅近粗疏,或露才扬己,皆是病发。当因其病而药之可也,不可便怀鄙薄之心,非君子与人为善之心矣。”

  • 传习录·卷下·门人黄修易录·九

    [明代] 王守仁

    一友常易动气责人。先生警之曰:“学须反己。若徒责人,只见得人不是,不见自己非。若能反己,方见自己有许多未尽处,奚暇责人?舜能化得象的傲,其机括只是不见象的不是。若舜只要正他的奸恶,就见得象的不是矣。象是傲人,必不肯相下,如何感化得他?”

    是友感悔。

    曰:“你今后只不要去论人之是非,凡当责辨人时,就把做一件大己私克去,方可。”

  • 传习录·卷下·门人黄修易录·八

    [明代] 王守仁

    先生一日出游禹穴,顾田间禾曰:“能几何时,又如此长了!”

    范兆期在傍曰:“此只是有根。学问能自植根,亦不患无长。”

    先生曰:“人孰无根?良知即是天植灵根,自生生不息;但着了私累,把此根戕贼蔽塞,不得发生耳。”

  • 传习录·卷下·门人黄修易录·七

    [明代] 王守仁

    又曰:“诸君功夫,最不可‘助长’。上智绝少,学者无超入圣人之理。一起一伏,一进一退,自是功夫节次。不可以我前日用得功夫了,今却不济,便要矫强做出一个没破绽的模样,这便是‘助长’,连前些子功夫都坏了。此非小过。譬如行路的人遭一蹶跌,起来便走,不要欺人做那不曾跌倒的样子出来。诸君只要常常怀个‘遁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之心,依此良知,忍耐做去,不管人非笑,不管人毁谤,不管人荣辱,任他功夫有进有退,我只是这致良知的主宰不息,久久自然有得力处,一切外事亦自能不动。”

    又曰:“人若着实用功,随人毁谤,随人欺慢,处处得益,处处是进德之资;若不用功,只是魔也,终被累倒。”

  • 传习录·卷下·门人黄修易录·六

    [明代] 王守仁

    问:“‘生之谓性’,告子亦说得是,孟子如何非之?”

    先生曰:“固是性,但告子认得一边去了,不晓得头脑。若晓得头脑,如此说亦是。孟子亦曰:‘形色,天性也。’这也是指气说。”

    又曰:“凡人信口说,任意行,皆说此是依我心性出来,此是所谓生之谓性,然却要有过差。若晓得头脑,依吾良知上说出来,行将去,便自是停当。然良知亦只是这口说,这身行,岂能外得气,别有个去行去说。

    故曰:‘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气亦性也,性亦气也,但须认得头脑是当。”

  • 传习录·卷下·门人黄修易录·五

    [明代] 王守仁

    问:“读书所以调摄此心,不可缺的。但读之之时,一种科目意思牵引而来,不知何以免此?”

    先生曰:“只要良知真切,虽做举业,不为心累,总有累,亦易觉克之而已。且如读书时,良知知得强记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欲速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夸多斗靡之心不是,即克去之。如此亦只是终日与圣贤印对,是个纯乎天理之心。任他读书,亦只是调摄此心而已,何累之有?”

    曰:“虽蒙开示,奈资质庸下,实难免累。窃闻穷通有命,上智之人,恐不屑此。不肖为声利牵缠,甘心为此,徒自苦耳。欲屏弃之,又制于亲,不能舍去,奈何?”

    先生曰:“此事归辞于亲者多矣,其实只是无志。志立得时,良知千事万为只是一事。读书作文安能累人?人自累于得失耳!”因叹曰:“此学不明,不知此处耽搁了几多英雄汉!”

  • 传习录·卷下·门人黄修易录·四

    [明代] 王守仁

    问“志于道”一章。

    先生曰:“只是‘志道’一句,便含下面数句功夫,自住不得。譬如做此屋,‘志于道’是念念要去择地鸠材,经营成个区宅;‘据德’却是经画已成,有可据矣;‘依仁’却是常常住在区宅内,更不离去;‘游艺’却是加些画采,美此区宅。艺者,义也,理之所宜者也。如诵诗、读书、弹琴、习射之类,皆所以调习此心,使之熟于道也。苟不‘志道’而‘游艺’,却如无状小子,不先去置造区宅,只管要去买画挂做门面,不知将挂在何处?”

  • 传习录·卷下·门人黄修易录·三

    [明代] 王守仁

    先生曰:“吾教人‘致良知’在‘格物’上用功,却是有根本的学问,日长进一日,愈久愈觉精明。世儒教人事事物物上去寻讨,却是无根本的学问。方其壮时,虽暂能外面修饰,不见有过,老则精神衰迈,终须放倒。譬如无根之树,移栽水边,虽暂时鲜好,终久要憔悴。”

  • 传习录·卷下·门人黄修易录·二

    [明代] 王守仁

    问:“近来用功,亦颇觉妄念不生,但腔子里黑窣窣的,不知如何打得光明?”

    先生曰:“初下手用功,如何腔子里便得光明?譬如奔流浊水,才贮在缸里,初然虽定,也只是昏浊的,须俟澄定既久,自然渣滓尽去,复得清来。汝只要在良知上用功,良知存久,黑窣窣自能光明矣。今便要责效,却是助长,不成工夫。”

  • 传习录·卷下·门人黄修易录·一

    [明代] 王守仁

    黄勉叔问:“心无恶念时,此心空空荡荡的,不知亦须存个善念否?”

    先生曰:“既去恶念,便是善念,便复心之本体矣。譬如日光被云来遮蔽,云去,光已复矣。若恶念既去,又要存个善念,即是日光之中添燃一灯。”

  • 传习录·卷下·门人黄直录·十五

    [明代] 王守仁

    先生尝言:“佛氏不着相,其实着了相;吾儒着相,其实不着相。”

    请问。

    曰:“佛怕父子累,却逃了父子;怕君臣累,却逃了君臣;怕夫妇累,却逃了夫妇。都是为了个君臣、父子、夫妇着了相,便须逃避。如吾儒有个父子,还他以仁;有个君臣,还他以义;有个夫妇,还他以别。何曾着父子、君臣、夫妇的相?”

  • 传习录·卷下·门人黄直录·十四

    [明代] 王守仁

    问“有所忿鉣”一条。

    先生曰:“忿鉣几件,人心怎能无得,只是不可‘有’耳。凡人忿鉣,着了一分意思,便怒得过当,非廓然大公之体了。故有所忿鉣,便不得其正也。如今于凡忿鉣等件,只是个物来顺应,不要着一分意思,便心体廓然大公,得其本体之正了。且如出外见人相斗,其不是的,我心亦怒。然虽怒,却此心廓然,不曾动些子气。如今怒人,亦得如此,方才是正。”

  • 传习录·卷下·门人黄直录·十三

    [明代] 王守仁

    “文公‘格物’之说,只是少头脑。如所谓‘察之于念虑之微’,此一句不该与‘求之文字之中,验之于事为之著,索之讲论之际’混作一例看,是无轻重也。”

  • 传习录·卷下·门人黄直录·十二

    [明代] 王守仁

    门人作文送友行,问先生曰:“作文免不了费思,作了后又一二日常记在怀。”

    曰:“文字思索亦无害;但作了常记在怀,则为文所累,心中有一物矣,此则未可也。”

    又作诗送人。先生看诗毕,谓曰:“凡作文字要随我分限所及,若说得太过了,亦非修辞立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