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恋花
[宋代] 史达祖
二月东风吹客袂。苏小门前,杨柳如腰细。胡蝶识人游冶地。旧曾来处花开未。
几夜湖山生梦寐。评泊寻芳,只怕春寒里。今岁清明逢上巳。相思先到溅裙水。
评析

李义山作有一诗,「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迴。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想思一寸灰」(《无题》)。这是写他早春时的一段恋情:时令适至惊蛰,帘外东风细雨,耳畔阵阵轻雷,诗人心头的「春情」(艳情)随着大好春光的即将重返而油然萌生;但是他又马上告诫自己:「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今日之相思越是如花一样争发,那么他日的痛苦与忏悔就越象香灰那样积得深厚。这后两句诗实是一种「反说」,从中不难见其热恋之情的炽烈,以及与它所同时交织着的万般痛楚。同李义山这位唐代著名诗人《无题》诗一样,史梅溪的这首《蝶恋花》词,也是写他悄然而来的艳遇。当然,跟李诗相比,这首词缺了一些悲剧性的色彩,而增加了一些浓浓的令人心驰神往的韵味。这首词是首先从作者重返杭州城时的心情落笔,而逐步展开的。

「二月东风吹客袂」,是写时值二月而身从客地归来。其中「吹客袂」三字,就生动地描绘了他回转杭城时「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的形象,也暗点了他「近乡情更怯」的兴奋和迷惘的心情。「苏小门前,杨柳如腰细」,迎接他的,正是「苏小门前柳万条,毵毵金线拂平桥」(温庭筠《杨柳枝》)的初春景象。而在「苏小」两字后面,便又悄悄地潜藏着作者内心的一段「艳事」。果然,「柳如腰细」句就象白居易《杨柳枝》「叶含浓露如啼眼,枝嫋轻风似舞腰」所写的那样,「呼之欲出」地隐嵌着一个「倩影」——当然她并没有真正出现而只是存在于作者意念之中,因而这里用了一个「如」字。但词人此来,却又实是「奔」她而来,所以他就循着旧日的路径继续向前走去,企图早早寻觅到她的影踪。你看,虽然时隔好久,但那多情的蝴蝶却还认得昔日我与她一起游玩的地方,它们正翩翩飞入柳陌深处去呢。不过,写到此处,作者的词笔陡然来了个大转变,「旧曾来处花开未」?此句表面是说自己此行来得太早,或许当年共游处的丛花至今未开,因而她尚未践约在此相候;其实也是写他害怕「不见伊人」的担忧心理,不过用一问句更显得婉约缠绵。而事实上,联系下文看,则他此行确实是「扑」了一个「空」,所以又马上折入下阕:

「几夜湖山生梦寐」。这从行文用笔上言,是一种「逆提反接」。它首先把时针「反拨」到以前的岁月中去:在没有回来之前,自己的梦境中就曾多少次出现过与她一起作湖山冶游的「镜头」!这里尤其值得提出的是其中的「生」字。这个「生」字不光是单纯的「产生」、「生成」之意,而且还包含有「创造」、「想象」之意在内。也就是说,多少个夜晚,我都在努力把这次重逢于西子湖畔的聚会,想象得更缠绵、更热烈一些,因而所生的梦境也就越发美好、越发温馨。但以上这些又仅仅是「梦寐」而已,因此下文就反接以「评泊寻芳,只怕春寒里」。眼前所遇,既然只是花未开、人不见的春寒景象,那又何能来「评泊寻芳」(意即谓:在万花丛中评论哪朵花最美,在游女如云的人群中评论哪位倩女最美),又何能来重践「花前月下」的旧约?这里用了一个「只怕」,虽属心理估测之辞,然却又是「实写」,——同上文「花开未」的问句一样,它就使感情的表达更显得委婉有致。词情至此,就暂告一个段落,即由开头归来时的亢奋迫切而结之于扑空后的惆怅,由开头蝶嬉杨柳的欣慰高兴而结之于情人不见的寂寞。前几夜的好梦,归来时风吹衣袂的欢快,蝴蝶领路时的盼望,所有这些就全部都被眼前的「春寒」景象所「冲掉」!但是且慢,就在作者只能「死心」的当口,词笔却又陡转,推出了「绝处逢生」的新境界来:在这无可奈何的现实环境中,词人却还有自己的「法宝」,——于是他那无法压抑的热情,立刻就展开着「想象」的翅膀,更加高涨地飞腾起来:「今岁清明逢上巳,相思先到溅裙水」,这真是妙不可言的佳句!我们知道,清明节本是一个踏青游春的佳日,其时杭城市民「寻芳讨胜,极意纵游,⋯⋯无日不在春风鼓舞中」(周草窗《武林旧事·巻三》);而上巳日又「倾都禊饮踏青」(《梦粱录·巻二》)。今年,则清明恰逢上巳,其游冶禊饮之盛况更将空前。所以作者遥想,今日暂未得见的伊人,到时必将出现在「长安水边多丽人」的行列中间(到时就必能重践旧日的盟约)。所以,尽管现在还是新春二月,但自己的心思早已飞到了她那令他神魂颠倒的石榴裙边去了!拿一句成语来讲,这一种想象真有点儿「匪夷所思」。它的奇特表现在下列两方面:第一,它不直接去写「三月三日天气新」的西湖春景,也不直接描绘「绣罗衣裳照暮春」的丽人倩影(以上两句为杜少陵《丽人行》诗句),而是用了一个「溅裙水」的意象把这两者概括在一起写,这就显得既「经济」,又「香艳」(请想象一下:一群丽人佳娘正在湖滨掬水嬉戏,溅得绣裙上水痕点点,这是一幅多么优美艳丽的「仕女嬉水图」),确是作者的一个「发明」。第二,它说自己此刻的相思情意「先到」了溅裙的水边(也即溅上了水痕的石榴裙下),这就既写出了自己感情之真挚深长,又显得十分的缠绵和优雅。读着这一句,人们一下子从眼前的料峭春寒中跳到了那个春光骀荡的季节里去,同作者一样获得了心理上温暖而美好的快感。这种写法,利用了「时间差」,利用了「想象力」,使读者坠入了一种无限温馨而又迷离的境界中去;从词的结构来看,也大有「峰回路转」、「馀味无穷」的妙处。所以从其「情」来讲,全词确是一往情深;从其「文」来讲,又显得相当的「瑰奇」、「警迈」(张约斋《梅溪词序》)。

史梅溪的这首《蝶恋花》与李义山的《无题诗》相比,《蝶恋花》构思精巧,有神来之笔,最明显的证据是李义山仅仅感觉到「春心莫共花争发」,而史梅溪却进一步在文中说到了「春心先于花争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