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中说:“杨朱、墨子的义与仁,乡愿的忠信,尧、舜、子之的禅让,商汤、周武王、项羽的流放与杀伐,周公、王莽、曹操的摄政,这些事烦琐而无从考证,又该听谁的呢?更何况对于古今事变、礼乐名物不曾考察识别,假使国家要造明堂、立学校、定历法乐律、行封禅大典,又能发挥什么作用呢?所以《论语集注》中说‘生而知之者,义理耳。若夫礼乐名物、古今事变,亦必待学而后有以验其行事之实’,这句话可以称得上是定论了。”
你信中提到的杨朱、墨翟、乡愿、唐尧、虞舜、子之、商汤、周武、项羽、姬旦、王莽、曹操之间的分别,与之前所说的“舜不告而娶”“武王不葬而伐”的论说,大致是类似的。对于古今事变的疑问,前面在说良知时,已经用规矩尺度做过比喻,此处不再重述。至于建造明堂、设立学校等事,不能不说。可这话说起来就太长了,暂且就你信中提到的来谈一下吧,你的疑惑就会少些了。
明堂、学校的规制,始见于《吕氏春秋·月令》和汉代学者郑玄的注疏中。《六经》《四书》之中都没有详细记载。难道吕不韦、汉儒们的学问都要高于夏商周三代的圣贤们吗?齐宣王的时候,周天子的明堂还没有被损毁,这说明就算是幽王、厉王的时代,周的明堂应该都安然无恙。尧舜的时候,大家用茅草盖房屋、垒土作台阶,周堂制度未必完善,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很好地治理天下;幽王、厉王在位的时候,是沿袭文王、武王、成王、康王时的明堂,却也没有防止得了天下大乱。什么道理呢?这不正是表明:用仁爱之心推行仁政,那么即使是茅屋和土台阶,也可以作为明堂;而以幽厉的心性,行幽厉般的专政,就算是有明堂,那明堂也是个施暴政的地方。汉武帝曾经与臣子们谈论过立明堂的事,武则天曾大修建明堂,他们的治乱情形如何呀?
天子所设的学校叫辟雍,诸侯所设的学校叫做泮宫,都是因为周边的地形而起的名字。但是,夏商周三代的学问,其是以讲明人伦为核心,至于是否类似壁环,是否建在泮水边,都无足轻重。孔子说:“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制礼作乐的人,肯定是要具备中和的德行,只有以声为音律,以身为尺度的人,才有资格出来制订礼乐。诸如礼仪乐器的细节和技巧,则是乐工和庙祝太史的职责,所以曾子说:“君子所重视的道有三个方面,至于具体的祭祀礼仪,则由专人负责。”尧“命令羲氏和和氏遵从天道,观测推算日月星辰的运行”,他看重的是“尊敬地授予百姓天时”。舜“观测北斗七星的运行”,他看重的是“安排好七种政事”。这些都是争取尽快地用仁爱百姓的心来施行养民的政策。制订历法,掌握时令的根本,正是在于此。
羲和在历法和数学方面的学问,皋陶和契未必能比得上,大禹和后稷也未必有。根据《孟子》中“虽尧舜未必能之也”的说法,即使尧舜也未必能做到。可是至今,遵循羲和的方法再进行世世代代的修正积累,即使一知半解稍有智慧的人,观星术浅陋的人,也能够正确地推算历法、占卜天象,那么,难道后世稍一知半解稍有智慧的人反而比大禹、后稷、唐尧、虞舜更贤明能干吗?
“封禅”的做法尤其荒诞不经,是后世的奸佞之人溜须拍马以求皇帝宠幸,夸大其词,蛊惑君心,靡费国帑。可以称得上祸国殃民,是最大的无耻,这不是君子所该干的事儿,这就是司马相如被天下耻笑的原因。你竟然以为这是儒学后生该学习的内容,恐怕是没有认真思考吧?
圣人之所以成为圣人,是因为他们生而知之。而朱熹注《论语》时说:“生而知之者,义理耳。若夫礼乐名物、古今事变,亦必待学而后有以验其行事之实。”如果像他说的那样,礼乐名物之类确实是成圣功夫,圣人必须学习过后才能知晓,那么圣人就不能称为“生而知之”了。说圣人“生而知之”是专指义理而言的,而不包括礼乐名物之类,那么礼乐名物之类是无关做圣的功夫。之所以说圣人“生而知之”是专指义理而不是礼乐名物之类,则是因为它们属于“学而知之”的范畴,也就是所谓的学而后知义理。至于“困而知之”也是疑惑之后通晓义理而已。现在的学者学习圣人,对于圣人所知的,他们不去通过学习而知晓,却反过来念念不忘地去探求圣人所不知晓的东西作为学问,这难道不是迷失了成为圣人的方向吗?以上都是仅就你所疑惑的方面稍加解释,并非拔本塞源之论。
拔本塞源之论如果不能倡明于天下,那么天下学习圣人的人,将会感到越来越烦琐艰难,其人即便堕入禽兽、夷狄的人伦纲常,却还以为自己学的是圣人的学说。
我的学说虽然可能通明于一时,但终归似数九寒天的坚冰一样,西边刚消融可东边却又给冻实了,也终究像深秋的浓雾一般,前面的雾刚散开后面的云又涌了上来,我就是不顾艰难险阻喋喋不休地进行宣传,困惑致死,也丝毫不能起到拯救天下的作用。圣人的心性与天地万物为一体,在他的眼里,人无分内外远近,但凡有生命的都是他的手足兄弟、黎庶子民,均欲教养他们,以成全他与天地万物为一体的意念。
普天下的所有人心,其出生之时与圣人本来并没有什么差异,只是因为后来有了自我的私欲,被物欲所蒙蔽,为公的大心变成了为私的小心,通达的心被堵塞了,人人各怀心事,甚至于还有那种视其父兄子侄尚不如仇人的。圣人对此十分担忧,这才推广他的天地万物为一体的仁爱之心来教育天下人,其目的就是务使人人都能格除私欲、掀去前尘,归复人心本体的自然之性。圣人教化的主要内容,就是尧舜禹相沿袭的“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而它的具体内容,就是舜让契教化天下的“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这五点。尧、舜、夏、商、周时代,老师教的就是这些,而学生也仅仅学这些。当时,人人没有不同意见,家家没有不同习惯,能自然遵循这些内容的就是圣人,能通过勉励自己得以实践的就是贤人,而背离这些的人即使聪明如丹朱,也被称做不肖之徒。下至穷街陋巷、田间地头、农、工、商、贾,也都要学习这些,把成就其德行当做第一要事。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学习风气呢?不过是既没有杂乱的见闻,也没有死记硬背的繁难,也没有繁文缛节的泛滥,更没有功利之心的诱惑,只是孝敬父母,尊敬兄长,信任朋友,来恢复人心本体所固有的本性良知。这是人性中本来就有的,不着外务驰求,那么哪个人不能做到呢?
学校里所做的事,只是为了成就德行。人的才能各异,有的擅长礼乐,有的擅长政治教化,有的擅长水利、肥土、种植,这就需要依据他们所成就的德行,也在学校中进一步培养各自的才能。根据他们各自的德行才能使他们终身担任某一职务不变。用人者都仅知道同心同德,共同使天下百姓安居乐业,只看他的才能是否称职,而不以身份高低分轻重,不以职业分贵贱。被任用的人也只知道同心同德,齐心协力使天下百姓安居乐业,若自己的才能适宜,那么哪怕是工作再繁重也不觉得自己辛苦,安心从事低贱琐碎的工作也不认为卑下。那时候,所有的人都高高兴兴,亲如一家。个人才智不高的,就安于农、工、商、贸的职业本分,各自在自己的岗位上兢兢业业,互相为对方提供生活必需品,相互间不攀比不嫉妒。
而那些才智出众的,譬如皋陶、夔、后稷和契,则出来做官以发挥他们的才能。国事宛如家事,有的经营衣食,有的互通有无,有的制造器物,大家团结合作、齐心协力,纷纷献计献策,以实现赡养父母,养育子女的愿望,深恐自己在做某一件事时有所怠慢,因而特别重视自己的职责。所以,稷勤勉地种庄稼,不因为不明教化而感到羞耻,把契的善于教化当做自己的善于教化;夔主掌音乐,不因为不懂礼而感到羞耻,他视伯夷的通晓礼仪为自己通晓礼仪。这都是由于他们心术纯正、充溢天理,才能成就“以天下万物为一体”的仁政,因此,他们的胸怀宽广、志气通达,没有彼此的区分和物我的差别。这就像一个人的身体,目视、耳听、手持、足行,都是为了满足自身的需要。眼睛不怕自己听不到,而耳朵听到什么,眼睛自然会跟过去看;足不怕自己拿不起东西,而手一伸过去,足肯定自动趋前。这是因为人体元气充沛循环,血脉畅通,所以痒痛呼吸都能做出神奇的反应,有言语所不能描绘的奇妙。而圣人之学所以非常简单,好懂易学,容易实践的原因,正是因为它的中心思想只在于恢复人心本体所共有的良知,至于知识技能的学习不是这里要讨论的。
夏、商、周三代以后,王道衰而霸术兴;孔孟逝而圣学隐,圣学隐而邪说横。当时,教师不再教圣学,学生也不再学圣学。讲授霸术的人,盗用与先王相近似的东西,假借外在的技能来掩盖,以满足自己内心的私欲,致天下读书人昏昏然拜服其门下,圣人之道于是就荒芜阻塞了。世人相互仿效,天天探求富国强兵的学说、倾轧诡诈的计谋、攻打讨伐的策略,这一切都不过是欺天罔人,以求逞一时之效,以获取声名利益为目的的霸术家,像管仲、商鞅、苏秦、张仪这样的人,当时多得不计其数。
霸术盛行日久,导致互相斗争抢夺,祸害无穷,这些人沦落为夷狄禽兽,而霸道权术也没法再推行下去了。当时的儒家学者,愤慨悲伤之馀,搜罗前代圣王的典章制度,拾遗补缺于战火灰烬之中,他们的目的也确实是为了挽回先王的圣道。然而圣学已经失传太久了,而霸术的流播已经积淀太深,就算是当世的贤人也不免受到习气的感染,他们希望讲明修饰,以求在现实生活中重新发扬光大,但所作的努力反而增加了霸术的影响力,而圣学的踪迹却再也寻不到了。于是产生了解释古书的训诂学,传播讲授为了虚名;于是产生了记诵学,所记言论让人觉得自己博学;于是产生了词章学,以华彩的句式求取文章的靓丽。像这样的人纷纷扰扰,群起纷争,世上不知有多少家,旁门左道,万千门派,让人们无所适从。当时的学者,就像杂耍艺人,戏谑跳踉,骋奇斗巧,献媚取悦的人从四面八方竞相涌出,令人瞻前顾后,应接不暇,以至于耳聋眼花,精神恍惚,入夜遨游沉溺其中,就像丧心病狂的人,却不知道自家学术到底皈依何处。当时的君王也都昏聩颠倒于这类学问中,终生沉湎于空洞的虚文,而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有时,虽有人觉得这些学问的荒谬怪诞、零乱呆滞而卓然奋起,欲有所作为,也不过是些国家富强、争名夺利的霸术罢了。圣人的学问,越来越晦暗,功利的习气,越来越严重。这期间有人曾经被佛道的学说所迷惑,然而佛道的学说却也没能使他的学说脱离功利性;还有人尝试着折中儒学各家的见解,但群儒的学说终究也阻止不了人们对功利的追逐。
直到今天,功利心的流毒已经积习成性,有数千年之久。以学问知识作为自大的资本,以强权势力作为相互倾轧的工具,以物质利益作为相互争夺的标的,以技能大小标榜自己的高明,以声誉高低作为结党的准则。那些做官的,管钱粮的还想兼管军事和司法,管礼乐的还想占据吏部要职,在郡县上做官的,又想到省里当主管人事、财政和司法的大官,位居御史台和谏议大夫,却眼巴巴地盯着宰相的位子。不能做那样的事,就不能担任兼管那件事的官,不通晓那一方面的知识,就不能谋求那方面的名誉;实际上,记诵广正好助长了他们傲慢的气焰;知识丰富正好使他们得以行恶;见闻广博正好利于他们狡辩;文采华丽正好掩饰他们的虚伪。皋、夔、稷、契都不敢说自己能兼任的事,现今的初学后生却敢琢磨通晓其理论、研究其方法。其表面宣称“我想成就天下人共同的事业”,实则内心里想的却是如果不这样就不方便中饱私囊。
唉!以这样的积习,以这样的心态,又讲求这样的学术,当他们听到圣人的教化时,自然视为累赘迂腐之说,那么他们把良知视为不是,把圣人的学说当做无用的东西,这也是势所必然的了!唉!知识分子生于这样的时代,又岂能求得圣人的学问?又岂能讲明圣人的学问?知识分子生于这样的时代,想以学为志,不也是太劳累,太拘泥、太艰难了吗?唉,可悲呀!
所幸天理存在于人的内心,终归是不能泯灭的,良知的光明,万古如一日,那么听了我的正本清源之论,那些尚有良知的人必然恻然而悲,戚然而痛,愤然而起。激昂之状一如决堤的江河一样不可阻挡。若非豪杰之士,无所畏惧愤然而起的人,我还能把希望寄托在谁身上呢?
《孟子·尽心上》第二十六章:“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
《孟子·尽心下》第三十七章:“万章曰:‘一乡皆称原人焉,无所往而不为原人,孔子以为德之贼,何哉?’曰:‘非之无举也,刺之无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众皆悦之,自以为是,而不可与入尧舜之道,故曰德之贼也。’”
子之,战国时燕王哙相国,哙让国于子之,燕国大乱。见《史记·燕召公世家》。:
项羽初起兵时尊楚怀王之孙为主,号义帝,后又放逐义帝并袭杀之。见《史记·项羽本纪》。:
王莽,初为汉哀帝、平帝时权臣,后代汉自立,改国号为新,见《汉书·王莽传》;曹操,汉献帝时权相,其子曹丕代汉自立,见《三国志·武帝纪》。:
明堂,古时施政行礼之地;辟雍,古时学校;封禅,古时帝王祭天地,刻石纪功。:
朱熹《论语章句集注·述而》:“孔子以生知之圣,每云好学者,非惟勉人也,盖生而可知者义理尔,若夫礼乐名物,古今事变,亦必待学而后有以验其实也。”
《孟子·梁惠王下》第十九章:“齐宣王问曰:‘人皆谓我毁明堂。毁诸?已乎?’孟子对曰:‘夫明堂者,王者之堂也。王欲行王政,则勿毁之矣。’”
《孟子·公孙丑上》第六章:“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
《礼记·王制》:“大学在郊。天子曰辟雍,诸侯曰泮宫。”辟雍,如雍水环绕如璧;泮宫,学官在泮池之旁,“泮”即“半”,南通水而北无水。
《论语·八佾》第三章:“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
声为律而身为度者,出自《史记·夏本纪》:“禹为人敏给克勤;其德不违,其仁可亲,其言可信;声为律,身为度,称以出;? ?穆穆,为纲为纪。”
《论语·泰伯》第四章:“君子所贵乎道者三:动容貌,斯远暴慢矣;正颜色,斯近信矣;出辞气,斯远鄙倍矣。笾豆之事,则有司存。”
《尚书·尧典》:“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
《尚书·舜典》:“在璇玑玉衡,以齐七政。”七政,日月金木水火土之运行。
《孟子·尽心上》第四十六章:“知者无不知也,当务之为急;仁者无不爱也,急亲贤之为务。尧舜之知而不遍物,急先务也;尧舜之仁不遍爱人,急亲贤也。不能三年之丧,而缌小功之察;放饭流陃,而问无齿决,是之谓不知务。”
《左传·昭公九年》:“我在伯父,犹衣服之有冠冕,木水之有本原,民人之有谋主也。伯父若裂冠毁冕,拔本塞原,专弃谋主,虽戎狄其何有馀一人。”
《孟子·滕文公上》第四章:“人之有道也,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圣人有忧之,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
《尚书·尧典》:“放齐曰:‘胤子朱启明。’帝曰:‘吁!嚣讼可乎?’”故孟子曰:“丹朱之不肖。”
铨轴,选官之职;藩臬,行政之职;台谏,谏言纠察之职;宰执,宰辅一国之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