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吕·寄生草·饮
[元代] 白朴
长醉后方何碍,不醒时有甚思?糟醃两个功名字,醅渰千古兴亡事,麴埋万丈虹霓志。不达时皆笑屈原非,但知音尽说陶潜是。
译文

长醉以后没有妨碍,不醒的时候有什么可以想的呢?用酒糟醃渍了功名二字,用浊酒淹没了千年来的兴亡史事,用酒麴埋掉了万丈凌云壮志。不求显达的人都笑话屈原不应轻生自尽,但知己的人都说陶渊明归隐田园是正确的。

注释

饮:此曲一说系范康(字子安)所作,曲题《酒》。

方何碍:却有什么妨碍,即无碍。方,却。

有甚思:还有什么思念?

“长醉后方何碍,不醒时有甚思?”句:长期昏醉有什么挂碍,昏睡不醒有什么思虑。化用《楚辞·渔父》中“举世皆浊我独清,世人皆醉我独醒”语意。

糟醃(yān):用酒糟醃渍之意。醃,这里有玷污的意思。

醅渰(pēi yān):用浊酒淹没。渰,同“淹”。

麴(qū)埋:用酒麴埋掉。麴,酒糟。

虹霓志:气贯长虹的豪情壮志。

“糟醃两个功名字,醅淹千古兴亡事,麴埋万丈虹霓志。”句:言酒把个人的功名,千古的兴亡,无限的壮志都埋葬了。

达:显达,与“穷”相对。

屈原(公元前330?年~公元前278年):战国时期伟大诗人。为了实现以民为本、举贤授能、修明法度的“美政”,他与楚国的贵族统治集团进行了坚决的斗争,宣称“亦馀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离骚》),终于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然自班固以来,就有指责屈原“露才扬已,竞乎危国群小之间,以离谗贼”(《离骚序》)的。

知音:知己。

陶潜(公元365年~公元427年):即陶渊明,东晋著名诗人,淡泊名利,弃县令回乡隐居,诗酒为伴。

赏析

古来劝饮、纵酒之作可谓汗牛充栋,历代皆有之。由于所处境遇不同,其情又各有所别。孔融嗜酒,是为自标风流;阮籍、嵇康纵酒,是因失意而强作放达;李白有济世之志,却不断碰壁,志不得伸,于是借酒自慰;欧阳修诗酒放怀,乃为恣情所注。自古文酒不分离,诗与酒更是结下了不解之缘,更何况元朝统治者残酷的政治压迫,因而元代醉翁更多,醉歌殊狂,醉语益奇。白朴之系于文酒,也有着其特殊的底蕴和内涵。个人的遭逢离乱,“山河之感,禾黍之悲”,不能不使作家痛心疾首,愤恨满腔。白朴的“劝饮”,正是充满着家国之痛,兴亡之感,似乎只有酒,才能排遣他心中的凄凉和愁闷。这正是白朴创作此词的契机。

此词写饮酒,充满醉语。醉语多为醒言,它曲折而又含蓄地表达了作者的思想感情。这正是此首小令的“关窍”所在。

白朴的这首小令表现了不思自思、欲罢不能的那样一种格外强烈的兴亡之慨、感伤意绪。“长醉”、“不醒”两句,表面上好像在说:醉处梦中,无忧无虑,一切都可以弃之脑后,“今觉而昨非,得意而忘言”,似乎作者大彻大悟了。然而,其中更含着作者内心深深的隐痛:醉也好,睡也好,毕竟有时有限,人生毕竟醒时多,醉时少,醉中“无碍”醒时“碍”,梦中“无思”醒来“思”,说是“无碍”,道是“无思”,恰恰说明“心病”正在于此。两句开头语便透露出作者极其矛盾和痛苦的心理状态。

“糟醃”以下三句,连用三个同意词发语,即“糟醃”、“醅渰”、“麴埋”,好似将一切济世救民、建功立业的虹霓之志都否定了,更愿千古兴亡、世事沧桑也随着一醉而同归泯灭。曲中透露出一个原来胸怀大志,希望建功立业,同时对千古兴亡无限感慨的人物。然而江山依旧,人世瞬变,作者在国仇家恨面前感到了一种失望;泪痕犹在,心底成灰,于是则寄情于酒,以期醃掉、渰没、埋去所有的牵挂,一切的搅扰。有道是“举杯消愁愁更愁”,愈是想要摆脱的东西,它愈是要袭上心头。纵然是用许多的杯中物来“醃”、来“渰”、来“埋”,终究是无济于事的。字里行间,语意情味,都揭示出作家对建功立业、家国兴亡以及曾经有过的凌云壮志耿耿于怀,拳拳在念。明人孙大雅为白朴《天籁集》作序云:“先生少有志天下,已而事乃大谬。顾其先为金世臣,既不欲高蹈远引以抗其节,又不欲使爵禄以干其身,于是屈己降志,玩世滑稽。”孙序此说,倒颇中白朴作品肯綮,揭示出白朴玩世滑稽背后深藏着的无限凄楚苍凉的意绪。从白朴的词作中可以看出他对兴亡事是时时挂怀的:“长江不管兴亡,漫流尽英雄泪万行。”(《沁园春·保宁佛殿即凤凰台》)这是白朴居建康时的作品。几乎同时写的《夺锦标》,更是发出“新亭何苦流涕,兴废今古同”的悲叹。就是在他年轻时游淮扬,也同样写出调子十分低沉的词作:“谩今宵酒醒,无言有恨,恨天涯远。”(《水龙吟·题丙午秋到淮扬途中值雨甚快然》)

“不达时皆笑屈原非,但知音尽说陶潜是”,这两句既是全曲的思想总结,又是点睛之笔。不能简单地认为作者在这里是嘲笑屈原之“非”,而仅仅肯定陶潜之“是”。这分明是作者一如全曲的声情口吻,是愤语,是苦语,亦可以说是反语。即赞扬屈子、陶公的不肯同流合污。表面上看将屈、陶分开来,一“是”一“非”,一为“知音”,一为“不达”,殊不知不求显达而作隐逸君子并非作者本心本意,如上文所作的分析,作者处于入世和出世的极为复杂的思想矛盾之中,是非界限有时是倒置的,即是所谓“知荣知辱牢缄口,谁是谁非暗点头”(《中吕·阳春曲·知几》)。这种貌似旷达,实含酸痛的曲语,正表现了作者思想感情上深深的矛盾和痛苦。不仅是白朴,其他元散曲作家的作品亦有类似的现象。对于这些作品,如不将它们放在当时特定的历史环境中来考察,是不容易看出它们有什么积极的思想因素来的。王季思先生说:这类作品“在消极表现中即含有积极因素,未可一笔抹杀。”(《玉轮轩古典文学论集》)戏语并非戏语,而是痛语,狂语,亦可看作是隐语。“人生大半不称意,放言岂必皆游戏?”如此去看,白朴此曲便不那么令人费解了。

有趣的是白朴于酒上并不很贪恋,他曾在《水龙吟》之一序中说:“遗山先生有醉乡一词,仆饮量素悭,不知其味,独闲居嗜睡有味,因为赋此。”可见他的“自饮”也好,“劝饮”也罢,都是为求“嗜睡”,为求忘忧不醒,此中苦涩哀痛,令人黯然,这也是理解白朴“劝饮”曲意的一个很好的注脚。“饮量素悭”且又“不知其味”的人大倡纵酒,有几分滑稽,而滑稽背后便是无尽的哀痛。

从写法上来看,这首小令篇幅很小,内涵又是非常的丰富,它耐咀嚼,有意味,格调别致,韵致独出。作者紧紧围绕着“劝饮”的题意,劈头就触及了题旨。先说“长醉”的好处,即是“劝”;继而说明为什么要“劝”,无非是为了忘忧,将功名事、兴亡事、凌云壮志一古脑都抛掉了,以求内心之平和;最后是评论屈原、陶潜的“是”与“非”,仍然紧紧扣在“饮”字上,全曲层次分明,叙议有致,一气呵成,浑然无缝。看似随意之作,实则皆明心迹,完全是有感而发。明人贾仲明挽白朴词云:“洗襟怀剪雪裁冰,闲中趣,物外景,兰谷先生。”(天一阁本《录鬼簿》)这个评语不仅适用于白朴剧曲,也适于其散曲创作。闲而不闲,意在曲外,这正是白朴的高明之处。明朱权在《太和正音谱》中说白朴曲“风骨磊磈,词源滂沛,若大鹏之起北溟,奋翼凌乎九霄,有一举万里之志,宜冠于首。”“风骨磊磈”,是说白朴身世遭逢,幼经战乱兵燹,胸中有无限积郁;“词源滂沛”,是指白朴之曲造语多变,遣词丰富,拈句自如;“若大鹏之起北溟”等语则是状白曲的气势。白朴作品历来被视为绮丽婉约一派,所谓“娇马轻衫馆阁情,拈花摘叶风诗性”,然这首小令却别出机杼,极饶自然朴素之趣。通篇如喷涌而出,不乏巧凿,却一丝痕迹不露,显示出作者高超的艺术技巧。整齐的对偶句式,生动自然。“糟醃”、“醅渰”、“麴埋”六字,同一意思,用词各别,形成一组排比句式,避免了重复的感觉,同时语言简易、浅显,富于口语感。“不达”二句,将“不达”前置,便在形式上列出了一双工对的句子;夸张的修辞手法,给人以形象的启迪,平增无限机趣;虽是口语声吻,又处处合于规矩,音韵流畅而富于节奏感,读来朗朗上口。

总之,白朴此曲表述的思想是深刻的、哀痛的,而表现形式则是浅显的、达观的。构思巧妙,用心良苦,写来全不费踌躇,在绮丽婉约之外又别开生面,堪称白朴曲中珍品。

评析

《寄生草·饮》是元曲作家白朴(一说是范康)的作品。此曲以《饮》为题,而在多方歌颂酒乡的背后实寓藏着对现实的全面否定,它句句不离饮酒,其实“意不在酒”,而是借题发挥以抒写其身世之恨、家国之痛,以表达其对现实的极端不满。全曲思想深刻,情感哀痛,表现形式浅显达观,构思巧妙,用心良苦,在绮丽婉约之外又别开生面,堪称白朴曲中珍品。

辑评

周德清《中原音韵》:“虹霓志”、“陶潜”是务头也。……命意、造语、下字,俱好。最是“陶”字属阳,协音;若以“渊明”字,则“渊”字唱作“元”字:盖“渊”字属阴。“有甚”二字上、去声,更妙。

刘永济《元人散曲选·序论》:其情似旷达,实亦至可哀痛矣。……语虽似旷达,而讥时疾世之怀,凛然森然,芒角四出,可谓怨而至于怒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