谒衡岳庙遂宿岳寺题门楼
[唐代] 韩愈
序言: 《尔雅》:“霍山为南岳。”一名衡山。公前后两谪南方。初自阳山北还过衡,在八月,至潭适当残秋。诗云:“我来正逢秋雨节。”故知此诗自阳山还时永贞元年秋作也。后自潮州移刺袁州,则元和十五年十月,非秋雨节时也。东坡《潮州庙碑》云:“公之精诚,能开衡山之云。”即此诗意。
五岳祭秩皆三公,四方环镇嵩当中。
火维地荒足妖怪,天假神柄专其雄。
喷云泄雾藏半腹,虽有绝顶谁能穷。
我来正逢秋雨节,阴气晦昧无清风。
潜心默祷若有应,岂非正直能感通。
须臾静扫众峰出,仰见突兀撑青空。
紫盖连延接天柱,石廪腾掷堆祝融。
森然魄动下马拜,松柏一径趋灵宫。
粉墙丹柱动光彩,鬼物图画填青红。
升阶伛偻荐脯酒,欲以菲薄明其衷。
庙令老人识神意,睢盱侦伺能鞠躬。
手持杯珓导我掷,云此最吉余难同。
窜逐蛮荒幸不死,衣食才足甘长终。
侯王将相望久绝,神纵欲福难为功。
夜投佛寺上高阁,星月掩映云瞳胧。
猿鸣钟动不知曙,杲杲寒日生于东。
译文

祭五岳典礼如同祭祀三公,五岳中四山环绕嵩山居中。

衡山地处荒远多妖魔鬼怪,上天授权南岳神赫赫称雄。

半山腰喷泄云雾迷迷茫茫,虽然有绝顶谁能登上顶峰。

我来这里正逢秋雨绵绵时,天气阴暗没有半点儿清风。

心里默默祈祷仿佛有应验,岂非为人正直能感应灵通?

片刻云雾扫去显出众峰峦,抬头仰望山峰突兀插云空。

紫盖峰绵延连接着天柱峰,石廪山起伏不平连着祝融。

严森险峻惊心动魄下马拜,沿着松柏小径直奔神灵宫。

粉色墙映衬红柱光彩夺目,壁柱上鬼怪图画或青或红。

登上台阶弯腰奉献上酒肉,想借菲薄祭品表示心虔衷。

主管神庙老人能领会神意,凝视窥察连连地为我鞠躬。

手持杯蛟教导我掷占方法,说此卜兆最吉他人难相同。

我被放逐蛮荒能侥幸不死,衣食足甘愿在此至死而终。

做侯王将相的欲望早断绝,神纵使赐福于我也难成功。

此夜投宿佛寺住在高阁上,星月交辉掩映山间雾朦胧。

猿猴啼时钟响不觉到天亮,东方一轮寒日冉冉升高空。

注释

谒:拜见。衡岳:南岳衡山,在今湖南。

祭秩:祭祀仪礼的等级次序。

三公:周朝的太师、太傅、太保称三公,以示尊崇,后来用作朝廷最高官位的通称。

五岳祭秩皆三公:《礼记》:“天子祭天下名山大川,五岳视三公秩次也。”皆,一作“比”,非是。

“四方环镇嵩当中。”句:是说东、西、南、北四岳各镇中国一方,环绕着中央的中岳嵩山。《白虎通》曰:“嵩山夹居四方之中,故曰‘嵩’。”

火维:古代五行学说以木、火、水、金、土分属五方,南方属火,故火维属南方。维,隅落。

假:授予。

柄:权力。

穷:穷尽,这里用作动词。

秋雨节:韩愈登衡山,正是南方秋雨季节。

晦昧:阴暗无光。

清:一作“晴”。

“潜心默祷若有应”句:暗自在心里默默祈祷天气转晴,居然有所应验。

正直能感通:《诗经·小雅·北山之什》:“靖共尔位,正直是与。神之听之,式谷以女。”

静扫:形容清风吹来,驱散阴云。

众峰:衡山有七十二峰。

突兀:高峰耸立的样子。

青:一作“晴”。

“紫盖连延接天柱,石廪腾掷堆祝融。”两句:衡山有五大高峰,即紫盖峰、天柱峰、石廪峰(一名石囷峰)、祝融峰、芙蓉峰,这里举其四峰,写衡山高峰的雄伟。苏东坡《登州观海市》诗云:“潮阳太守南迁归,喜见石廪堆祝融。”《过太行诗序》云:“予南迁其必返乎!此退之登衡山之祥也。”意皆本此。腾掷,形容山势起伏。

森然:敬畏的样子。

魄动:心惊的意思。

拜:拜谢神灵应验。

松柏一径:一路两旁,都是松柏。柏,一作作“桂”。

趋:朝向。

灵宫:指衡岳庙。

丹柱:红色的柱子。

动光彩:光彩闪耀。

“鬼物图画填青红”句:墙上和柱子上画满了彩色的鬼怪图形。

伛偻(yǔlǚ):驼背,这里形容弯腰鞠躬,以示恭敬。

荐:进献。

脯(fǔ)酒:祭神的供品。脯,肉乾。

菲薄:微薄的祭品。

明其衷:出自内心的诚意。

庙令:官职名。唐代五岳诸庙各设庙令一人,掌握祭神及祠庙事务。令,一作“内”。

识神意:懂得神的意旨。

睢盱(suīxū):仰视貌,抬起头来、睁大眼睛看。《列子》:“老子而睢睢而盱盱。”

侦伺:形容注意察言观色。

杯珓(jiào):古时的一种卜具。珓:方从唐本作“校”。云《广韵》作“珓”,谓古者以玉为之也。《朝野佥载》作“角”,“角”与“校”音义皆相近。魏野有《咏竹校子》诗,只作“校”字。《荆楚岁时记》又作“教”。今按:当从《广韵》及众本。

馀难同:其他的卦象都不能相比。

“手持杯珓导我掷,云此最吉馀难同。”句:是指庙令教韩愈占卜,并断定占到了最吉利的兆头。

窜逐蛮荒:流放到南方边荒地区。

甘长终:甘愿如此度过馀生。

“侯王将相望久绝,神纵欲福难为功。”句:封侯拜相,这种追求功名富贵的愿望久已断绝,即使神灵要赐给我这样的福禄,也不行了。纵,即使;难为功,很难做成功。

高阁:即诗题中的“门楼”。《扁鹊传》:“长终而不得返。”

瞳胧:月光隐约的样子。《文选·秋兴赋》:“月朣朦而含光。”从日者非。今按:《广韵》:朣字只有从日,无从月者。朣朦,本日出貌,然前辈月诗多用之。如梁孝绰《月诗》“朣朦入床簟”之类也。更当考。

钟动:古代寺庙打钟报时,以便作息。

“猿鸣钟动不知曙”句:猿鸣钟响,不知不觉天已亮了。

杲(gǎo)杲:形容日光明亮。《诗经·国风·卫风·伯兮》:“杲杲出日。”

赏析

作为文学体裁之一的诗歌,是客观的现实生活在诗人头脑中反映的产物。由于客观现实和诗人境遇的不同,诗歌的艺术风格也有变化。《衡岳》和《山石》虽是出自同一手笔,且是同类题材的作品,但两者风格明显有别。《山石》写得清丽飘逸,而此诗则写得凝炼典重。

诗人通过仰望衡岳诸峰、谒祭衡岳庙神、占卜仕途吉凶和投宿庙寺高阁等情况的叙写,抒发个人的深沉感慨,一方面为自己投身蛮荒之地终于活着北归而庆幸,一方面对仕途坎坷表示愤懑不平,实际上也是对最高统治者的一种抗议。

开篇六句写望岳。起笔超拔,用语不凡,突出南岳在当时众山中的崇高地位,引出远道来访的原因。“我来”以下八句写登山。来到山里,秋雨连绵,阴晦迷蒙;等到上山时,突然云开雨霁,群峰毕现。整段以秋空阴晴多变为背景,衬托出远近诸峰突兀环立,雄奇壮观,景象阔大,气势雄伟。“潜心默祷若有应”句,借衡岳有灵,引起下段祭神问天的心愿。“森然”以下十四句写谒庙,乃全诗的核心。韩愈游南岳,虽不离赏玩名山景色,但更主要的还是想通过祭神问天,申诉无人理解、无处倾吐的悒郁情怀。在叙写所见、所感时,肃穆之中含诙谐之语,涉笔成趣。最后四句写夜宿佛寺。身遭贬谪,却一觉酣睡到天明,以旷达写郁闷,笔力遒劲。末句“寒日”,呼应“秋雨”、“阴气”。全篇章法井然。

这首诗的思想价值虽不高,艺术表现上却有特色。全篇写景、叙事、抒情,融为一体,境界开阔,色彩浓重,语言古朴苍劲,叙述自由灵活。篇幅不短,而能一韵到底,一气呵成。双句末尾多用三平调,少数收尾用“平仄平”,音节铿锵有力,重而不浮,颇具声势。

评析

此诗叙写作者谒祭衡山庙神、占卜吉凶和投宿庙寺等情况,抒发对仕途坎坷的不满情怀。全诗融写景、叙事、抒情于一体,然章法井然,境界开阔,色彩浓重,古朴苍劲,且一韵到底,一气呵成,给人一种清新开阔的美感。

辑评

《对床夜语》:《谒衡岳庙》:“手持杯珓导我掷,云此最吉馀难同。”下三字似平趁韵,而实有工于押韵者。

《黄氏日钞》:《谒衡岳祠》,恻怛之忱,正直之操,坡老所谓“能开衡山之云”者也。

《滹南诗话》:退之《谒衡岳》诗云:“手持杯投导我掷,云此最吉馀难同。”“吉”字不安,但言灵应之意可也。

《唐诗镜》:语如凿翠。

《批韩诗》:朱彝尊曰:二语朗快(“须臾静扫”二句下)。此下须用虚景语点注,似更活。今却用四峰排一联,微觉板实(“紫盖连延”二句下)。汪琬曰:起势雄杰(“天假神柄”句下)。

《义门读书记》:顶上“云雾”(“我来正逢”句下)。顶上“绝顶”(“紫盖连延”句下)。顶上“穷”字(“松柏一径”句下)。顾“阴晦”(“星月掩映”句下)。反照“阴气”(末句下)。

《寒厅诗话》:韩昌黎诗句句有来历,而能务去陈言者,全在于反用。……《岳庙》诗,本用谢灵运“猿动诚知曙”句,偏云“猿鸣钟动不知曙”,此等不可枚举。学诗者解得此秘,则臭腐化为神奇矣。

《唐诗别裁》:“横空盘硬语,妥帖力排奡”,公诗足当此语。

《七言诗平仄举隅》:此始以句句第五字用平矣,是阮亭先生所讲七言平韵到底之正调也。盖七古之气局,至韩、苏而极其致尔。

《老生常谈》:昌黎《谒衡岳庙》诗,读去觉其宏肆中有肃穆之气,细看去却是文从字顺,未尝矜奇好怪,如近人论诗所谓说实话也。后人遇此大题目,便以哏涩堆砌为能,去古日远矣。“王侯将相”二句,启后来东坡一种,苏出于韩,此类是也。然苏较韩更觉浓秀凌跨,此之谓善于学古,不似后人依样葫芦。

《昭昧詹言》:庄起陪起。此典重大题,首以议为叙,中叙中夹写,意境词句俱奇创,以己收。凡分三段,“森然”句奇纵。

《养一斋诗话》:退之诗“我能屈曲自世间,安能随汝巢神山”,“王侯将相念久绝,神纵欲福难为功”,高心劲气,千古无两,诗者心声,信不诬也。同时惟东野之古骨,可以相亚,故终身推许,不遗馀力。虽柳子厚之诗,尚不引为知己,况乐天、梦得耶!

《增评韩苏诗钞》:三溪曰:一篇登岳,有韵记文,读者不觉为有韵语,盖以押韵自在,句无强押也。

《韩诗臆说》:七古中此为第一。后来惟苏子瞻解得此诗,所以能作《海市》诗。“潜心默祷若有应,岂非正直能感通?”曰“若有应”,则不必真有应也。我公至大至刚,浩然之气,忽于游嬉中无心现露。“庙令老人识神意”数语,纯是谐谑得妙。末云“王侯将相望久绝,神纵欲福难为功”,我公富贵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之节操,忽于嬉笑中无心现露。公志在传道,上接孟子,即《原道》及此诗可证也。文与诗义自各别,故公于《原道》、《原性》诸作,皆正言之以垂教也。而于诗中多谐言之以写情也。即如此诗,于阴云暂开,则曰:此独非吾正直之所感乎?所感仅此,则平日之不能感者多矣。于庙祝妄祷,则曰我已无志,神安能福我乎?神且不能强我,则平日之不能转移于人可明矣。然前则托之开云,后则以谢庙祝、皆跌宕游戏之词,非正言也。假如作言志诗,云我之正直,可感天地,世之勋名,我所不屑,则肤阔而无昧矣。读韩诗与读韩文迥别,试按之,然否?

《山泾草堂诗话》:竹咤批(按指朱彝尊评“紫盖连延”二句语),馀意不谓然。是登绝顶写实景,妙用“众峰出”领起。盖上联虚,此联实,虚实相生。下接“森然魄动”句,复虚写四峰之高峻,的是占诗神境。朗诵数过,但见其排荡,化堆垛为烟云,何板实之有?首六句从五岳落到衡岳,步骤从容,是典制题开场大局面,领起游意。“我来正逢”十二句,是登衡岳至庙写景。“升阶伛偻”六句叙事。“窜逐蛮荒”四句写怀。“夜投佛寺”四句结宿意。精警处在写怀四句。明哲保身,是圣贤学问,隐然有敬鬼神而远之意。庙令老人,目为寻常游客,宁非浅视韩公?

《唐宋诗举要》:吴曰:此东坡所谓“能开衡山之云”者,最足见公之志节。此诗质健,乃韩公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