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茫暮色中,独自步出西门,远眺连峰叠巘,青葱秀丽的山景色。
往日里青翠的崇山都被广漠无边的暮色笼罩着,变得深不可测。
曾经慰目的染霜红枫,已不复见,唯有斜阳无言,在厚重阴沉的岚气中,恹恹降沉。
随着时间的推迁引起了无限的愁绪,感到思念越来越深。
被拘系的鸟儿依恋昔日的伴侣,迷途的鸟儿思念住惯了的树林。
鸟的感情尚且如此忧愁热爱,我又怎么离得开知心朋友。
从镜子中看到发髻由黑变花白,人瘦则衣带显得宽松。
听从大自然的安排是空话,唯有靠抚弄琴弦来安慰自己的一颗孤寂苦闷之心。
西射堂:在永嘉郡(今浙江温州市)城内。所谓射堂,是试士习射的所在。
西城门:《艺文类聚》卷二八、宋本《三谢诗》、五臣本、《太平寰宇记》卷九九、“百三家集”作“西掖门”。
西岑(cén):即西山。又名瓯浦山,金丹山。连峰叠蜮,青葱秀丽,为温州登览胜处。
连障(zhàng):连绵不断的山。
巘崿(yǎnè):谓山崖重重叠叠。巘,山形似甑者。崿,山崖。
青翠:指青山。
杳(yǎo)深沉:形容山色幽暗朦胧。
夕曛(xūn):黄昏时的馀晖。
岚(lán)气:山中的雾气。
阴:昏暗。
节往:谓时序推迁。
戚(qī)不浅:谓忧愁深。
感:寿考堂藏板、信述堂重刊本“百兰家集”作“恨”,不从。
羁雌(jīcí):指失群的雌禽。
含情:指鸟含感情。
劳爱:忧愁、热爱。
赏心:以心相赏,此指知心朋友。
华缁(zī)鬓(bìn):谓发髻由黑变花白。华,头发变白。缁,黑色。
缓促衿(jīn):衣服宽松,喻身体消瘦。缓,宽缓。促,紧。
安排:安于自然的推移,指听任大自然的变化。语出《庄子》。《庄子·大宗师》:“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廖天一。”
空言:空话。
傍晚,诗人漫步出西城门,大抵谪宦羁旅之人最怕黄昏长夜,因为白日的公务,多少还能分散心事,而公馀闲暇,天色如磐,这愁绪难以消遣。这种感觉,在常人都如此,更何况诗客敏感的心灵。所以当灵运举目远望郊坰的西山时,永嘉的青山绿水,已都无秀色可言,触目尽是惹愁兴叹的资料。崇山如屏,纵横复沓而无有穷尽,往时的深青淡翠也都在广漠无边的暮色笼罩之中,变得深不可测。清晨时曾经慰目的染霜红枫,已不复可见,唯有斜阳无言,在厚重阴沉的岚气中,恹恹降沉。自初秋的七月十六日去京,至此已有二、三个月头了,金秋已去,严冬将临,忧愁自然有增而无已,眼前看到这一片压抑而迷惘的郊景,就更勾起了诗人深沉的怀念。眼前那林木上羁宿的雌禽,失群无伴,似乎在诉说着对旧侣的怀恋。空中的归鸟在盘旋徘徊,它一定是迷失了归路在寻找昔日的林巢。羽鸟都有情,尚且知道相互间爱,而万物之灵的人,则不能忍受与知心的亲人友朋的离别。感念及此,诗人意兴阑珊,回到了旅居之所。他抹去铜镜上的积尘,见原来那乌黑的鬓边上已出现了星星白霜,逗弄衣带,又发现先前合身的衣服也已显得宽松了。顾影自伤,诗人不禁对他素所信奉的庄子的至理名言也产生了怀疑。《大宗师》中说,“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寥天一”;意思是安于自然的推移,就能与造化合一,进入空虚寂寥的超人境界,此时看来这不过是无补于事的空论;所能聊以渲泄那幽居独处之烦闷的,只有那孤芳自赏的琴音而已。
此诗在谢诗中是最为平实的篇章了,没有过多的典实、巉刻的语词,连他最惬心的玄理也只以否定的形式出现。即景而抒情,一泻块磊,酷学汉末建安的诗体,甚至连起句也有意求古朴。《古诗十九首》之十三云“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曹植《送应氏》之二起云:“步登北邙坂,遥望洛阳山。”对读之,其传承甚明。
不过,虽说效古,却又有明显的新变;显示出谢客贬永嘉后诗的一贯特色。
诗的结构,随情抑扬,一同建安诗之任气使才;而同时又显出屈曲多层折的特色。先以“节往”、“感来”二句居中作顿束,将秋望景物分作二层;更以“含情”“如何”二句,接过第二层景,引入末四句浩叹。这就是贬永嘉后谢客所经常使用的景——情——景——情(或相反)的双线结构,是中国诗歌中布局的新创制。
诗的写景造型也更见精致入微。特别是善用动词与形容词以写形入神,如“连嶂”四句内蕴压抑的愁思。其中一、二、四句中的“叠”字,“杳”字,“阴”字相连而构成了扑朔错杂而杳不可测的境界,最能见出主客观融一的情思。其句式前二句是“二、一、二”的节律,后二句是“二、二、一”的形式,其变化也有助于情景的表达。“晓霜枫叶丹”一句尤堪玩味。有人认为这两句是分别实写早晚二诗。其实不然,“晚出西射堂”,是不能见晓景的。因此又有人怀疑“晓”可能是“晚”之误,其实也不然,青翠既已“杳深沉”,红叶也不能看清。所以这一句并非实写即日所见,而是虚拟。重山叠巘,暮色杳渺是如此压抑,诗人亟望清晨所见的红叶能稍破沉闷,然而竟不可得,唯有夕曛岚阴而已。这铺叙实景中的一笔虚拟,不仅因反衬而加重了愁思,而且借虚想的一点丹红使沉郁之中见出空灵,不致造成滞重之感。这就是谢诗在用词状景中的深致。
从《晚出西射堂》诗,读者可以进一步探寻到谢诗的传承,从山水题材而言,灵运承玄言,游仙诗之绪,继谢混等后创为山水诗,这中间行旅诗中的景物描写,似又为一重要环节。而从诗歌体式而言,灵运诗决非如人们常说的那样有背于建安风骨,而是继承了建安诗人的使气任才的特点,并兼取太康之风,踵事增华,使才气的表现具有隐秀的特色。以上二者相结合,终于卓然自成一体。此诗正可作为建安诗与典型的谢诗之中间环节来看待。至此读者对钟嵘所评谢诗特点当更有所解会。“宋临川太守谢灵运,其源出于陈思(曹植),杂有景阳(张协)之体,故尚巧似而逸荡过之。颇以繁富为累。嵘谓若人兴多才高,寓目辄书,内无乏思,外无遗物,其繁富,宜哉。然名章迥句,处处间起;丽典新声,络绎奔会。譬犹青松之拔灌木,白玉之映尘沙,未足贬其高洁也。”这是对谢诗传承得失的最中肯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