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童年就怀抱耿介之志,但因追求名利移易改变。
违志出仕似乎如在昨天,实际上至今已二十多年。
变黑变薄愧对清旷列祖,疲倦不堪只怪意志不坚。
既笨拙又有病两相依附,却使我乘便利回到故园。
朝廷委任我去远守海滨,弯航线绕点路经过此间。
走山路无不是上上下下,依水行也尽是曲曲弯弯。
山险峻岭重叠密密层层,洲萦绕渚相连连绵不断。
白云拥抱着高耸的巨石,绿竹倒映于清清的水涟。
房子建造在逆折的江畔,台榭修筑在高高的山巅。
挥手告别我亲爱的乡邻,三年期满后将归隐故山。
暂且栽种些白榆和楸树,莫让辜负我归隐的志愿。
始宁:今浙江绍兴市上虞区南部及嵊州市北部,县署驻地在嵊州市三界镇,现尚存始宁钟鼓楼。谢灵运之祖晋车骑将军谢玄所建。
始宁墅:谢灵运家的庄园。在始宁县(今浙江上虞县东南),一名西庄。
束发:古人童年时束发为饰,这里指童年。
怀耿介:抱有守正不阿的节操。
逐物:指追求世俗名利之事。
推迁:变化移易,即未能守住耿介节操。
违志:违背耿介之志。
二纪:十二年为一纪,二纪即二十四年。
及兹年:到今年。
缁(zī)磷:语出《论语·阳货》:「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淄。」缁,黑色;磷,薄。此喻意志不坚贞。
谢:惭愧。
清旷:指清旷之人。
疲苶(nié):困惫。
拙:指不善于做官,不会逢迎。
疾:疾病。
相倚薄:相互依附。
静者:化用《老子》「归根日静,是谓复命」之意,说明得便归故园。
剖竹:古代以竹为符信,剖而为二,命官时分一半与之,一半留中央。故剖竹为委任官职的意思。
守沧海:时谢灵运被任为永嘉太守,永嘉郡临海,故曰守沧海。
枉帆:弯一下帆船的航线,即绕点路之意。
旧山:犹故居,指始宁墅。
穷:尽。
登顿:指上山下山。
洄(huí)㳂:逆流而上日洄,顺流而下日沿。
稠叠:密密层层。
洲:水中大块陆地。
萦:旋绕。
渚(zhǔ):水中小块陆地。
筱(xiǎo):细竹。涟:风吹起的细微波纹。
葺(qì):修治。
观:台榭。
曾巅:高山顶上。曾,同「层」。
告:告别。
乡曲:乡邻。
「三载期旋归」句:古代地方官大都以三年为一任,所以说隔三年以后回来。
树:种植。
枌槚(fénjiǎ):白榆树和楸树,可做棺木。
孤:辜负。
愿言:指上面所说归隐的话。
全诗分三个层次,「束发」句至「还得静者便」是第一层,反复剀陈自己的心志。「剖竹」句至「筑观基曾巅」是正写过旧宅,理旧居。「挥手」以下四句表明一旦任满,将隐遁故山的愿望。
从元兴年间(西元四〇二年-西元四〇四年)初仕至遭贬作诗时(西元四二二年),谢灵运由弱冠少年而将近不惑,这将近「二纪」(一纪十二年,此举成数而言)的岁月,是人生中风华正茂的时期。而对「自谓才能宜参权要」(《宋书本传》)的诗人来说,却偏偏独多坎坷。刘裕势力日盛,对晋室功臣的谢家来说本已是一个厄运,偏偏他在变幻不测的政治风云中又一而再,再而三地「站错了队」。他先从刘裕的政敌刘毅为记室参军,结果刘毅被诛,灵运的叔父兼导师谢混也以首逆而同时及祸,他本人虽幸免难,但已难获信任,刘宋代晋后,尽管他早已名高当时,但只是被帝王视作文学侍臣。刘裕病笃,继嗣之争顿起,他瞅准了二皇子刘义真,谁知又错了;少帝即位,义真被挤到历阳,好友颜延之出放始安,他则外贬永嘉。二十年如花岁月蹉跎而过,无穷感慨遂因故宅的触发,冲涌而出,遂发为诗中首八句的感慨。他反复陈说自己少怀耿介坚贞之志,误入官场,实有违于初志而沾染了尘垢,这当然是有感于先祖高栖远祸的明智而言的;但是因为实际上这二十年是他功业追就的失败,青云之志的摧折,所以他所说的「清旷」,就不能像乃祖功成身退时的志满意得,平和恬宁。从诗中所说二十年前初仕景状恍如昨日之中;从他用汉代名臣汲黯戆直拙于为宦而多挫折之典中,不难看出他那「清旷」之下的幽愤。所谓「拙疾相倚薄,还得静者便」,表面说的是拙宦与疾病给了自己归根复命,静居山墅,以遂初志的便利;而实际上却是这位「静者」内心不平的微妙流露。这种有激于先祖勋业与素德而以清旷出之的幽愤,是全诗一以贯之的意脉,它流注于第二层次的景物描写中,最后停蓄为第三层次那敬告乡亲,三载任满后将还山归隐的誓愿。这个誓愿发得很毒,预想归隐,而竟说到了要死后归葬,誓愿越重,正愈见出其心中的怨愤之深。
全诗最可注目处有二:一是记游写景,前人都摘评「白云」「绿筱」一联的幽美,因谓谢诗多秀句而少全篇,其实不然。这二句之所以为佳,更重要的原因倒是在全景所显示出来的象中之意。诗人帆沧海,过旧山,山行曲折,水涉沿洄,历经重重叠叠的山岩峭壁与连绵萦环的水中洲渚,真所谓是重重掩抑,步步曲屈。正在「山重水复疑无路」之际,而突然「柳暗花明又一村」,眼前出现了一派崭新的明丽景象;洁白的云絮抱护着向空壁立的幽峭山岩,而山下清波涟漪,翠绿的蔓藤临岸袅娜,似少女的青丝,照镜自媚。这景象清丽中有着一种孤高之气,正渗透着诗人经历仕途风霜,企望故宅一憩心境,也正体现着他负才自傲,孤芳自赏的性格特征。论者常云陶诗景中有人,谢诗景中无人,其实又不然,细味谢诗,无一不有其人格在,只是陶诗景淡意显,谢诗则语丽情晦。刘勰《文心雕龙》拈出「隐秀」一词状六朝诗风,其源头正在谢灵运。
诗的又一佳处是结构,全诗以大段议论抒清旷幽愤之思起,气势鼓荡,复潜注于精美绝伦的景物描写中,最后又由隐而显,发为誓愿,由显而隐之间,先以「剖竹」二句倒插,由议论挽入记游,复因美景而起营葺旧居之想,扣题「过始宁墅」,自然道入归隐旧山之誓。由此两处顿挫,遂使一气贯注中得曲屈沉健之致,而免轻滑剽急之弊。如果将杜少陵《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言》,《北征》诸巨篇与此诗对读,就可发现,老杜之体,其实轫于谢灵运。《昭昧詹言》拈出,谢杜韩(昌黎)黄(山谷)为一脉相承,洵非虚言。
这首诗对于谢灵运来说,是仕途上的不幸,但是却是他诗歌创作生涯中的大幸,尽管此诗尚带有传统的行旅诗的成分;但是已明显可见中国山水诗的序幕至此真正揭开了。而且这个序幕,揭得甚佳,一开始就与陶渊明的田园诗,表示了完全不同的个性特色。这只要读一下渊明题材相近的《归园田居》之一,就可见无论抒情写景,结构用笔,都是大不相同的。不过序幕总是序幕,《过始宁墅》在谢诗中,其组织尚较单纯、意气也较发露。灵运山水诗意象深曲,锤炼谨严,森然中见出逸荡之气的典型风格,要稍晚至其徜徉于永嘉山水时,才终于形成。
清代何义门《义门读书记》:自然流出。
这首诗中抒发了诗人在理想与现实冲突中的困惑不平,描绘了始宁别墅的秀丽风光,表达了诗人任满还山隐遁故园的愿望。全诗描写细腻,精致入微,典雅清新,纤秾绮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