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清都
[宋代] 周邦彦
地僻无钟鼓。残灯灭,夜长人倦难度。寒吹断梗,风翻暗雪,洒窗填户。宾鸿谩说传书,算过尽、千俦万侣。始信得、庾信愁多,江淹恨极须赋。
凄凉病损文园,徽弦乍拂,音韵先苦。淮山夜月,金城暮草,梦魂飞去。秋霜半入清镜,叹带眼、都移旧处。更久长、不见文君,归时认否。
译文

地方偏僻没有钟鼓之乐。残灯熄灭,人心疲倦难以度过长夜漫漫。寒风吹断树梗,搅动雪粒,拍打着窗台门户。人们常说鸿雁传书,可我面前算来已经飞过千万队的大雁,却不见一封书信。现在终于相信,庾信为什么那么多愁,江淹为什么作赋。

司马相如境况凄凉、多病缠身,刚刚拨动琴弦,弹出的却又是凄苦的韵调。淮山夜晚的月亮,金城衰败的野草,梦魂都想离开这片萧瑟之地。镜中的头发开始花白,身体消瘦,衣带渐宽。这样的日子要过很久,我无法见到卓文君,等到归来再见还能认得出吗?

注释

宴清都:词牌名,又名“宴满都”、“四代好”。双调一百二字,前段十句五仄韵,后段十句四仄韵。

钟鼓:指晨钟暮鼓,或指音乐。

夜长人倦难度:《古诗十九首·孟冬寒气至》:“愁多知夜长,仰观众星列。”欧阳修《锦香囊》:“一寸相思无著处,甚夜长难度。”

寒吹断梗:寒风吹折了树枝花梗,形容寒风凛冽。

洒窗填户:指寒风搅动雪粒,吹打着窗台门户。

“宾鸿”二句:宾鸿,大雁。《汉书·苏武传》:“教使者谓单于,言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有系帛书,言武等在某泽中。”谩,本为漫不经心之漫,为聊且义或胡乱义,转变而为徒义或空义。字亦作谩,又作慢。”刘义恭《艳歌行》:“悲鸿失良匹,俯仰恋俦侣。”

始信得、庾信愁多:得,语助辞,用于动词之后。庾信《愁赋》:“攻许愁城终不破,荡许愁门终不开。何物煮愁能得熟,何物烧愁能得然。闭门欲驱愁,愁终不肯去。深藏欲避愁,愁已知人处。”

须:犹应也,必也。

“凄凉”三句:文园,指西汉司马相如,此处作者自比;徽弦,代琴弦。《唐国史补》:“蜀中雷氏斫琴,常自品第,第一者以玉征,次者以瑟瑟徽,又次者以金徽,又次者螺蚌之徽。”乍,犹初也,才也。李益《奉和武相公春晓闻莺》:“分明似写文君恨,万恨千愁弦上鸣。”

淮山:又名第一山、慈氏山,在今江苏盱眙。另说泛指庐州一带山岭。

金城:今属江苏南京。《建康实录》卷九:“(桓温)累迁至琅琊内史。成康七年,出镇江乘之金城。”按《图经》:“金城,吴筑,在今县城东北五十里。中宗初于此立琅琊郡也。”

秋霜半入清镜:秋霜,喻白发。李白《秋日炼药院镊白发赠元六兄林宗》:“秋颜入晓镜,壮发凋危冠。”

叹带眼、都移旧处:带眼,谓衣带上的孔眼。沈约《与徐勉书》:“百日数旬,革带常应移孔,以手握臂,率计月小半分。”王安石《寄馀温卿》:“平日离愁宽带眼,讫春归思满琴心。”

更久长、不见文君:此处词人以司马相如自喻,喻归期无凭。《史记·司马相如列传》:“是时卓王孙有女文君新寡,好音。故相如缪与令相重,而以琴心挑之。相如之临邛,从车骑,雍容闲雅甚都。及饮卓氏,弄琴,文君窃从户窥之,心悦而好之,恐不得当也。既罢,相如乃使人重赐文君。侍者通殷勤,文君夜亡奔相如,相如乃与驰归。”

赏析

这是一首客夜思归的词。“地僻无钟鼓。残灯灭,夜长人倦难度”,词的开头给人一种投之荒裔、非人所居之感。在一个灯昏人倦,展转难眠的长夜,地方偏僻到钟鼓音乐俱无,而此时词人所能见到的,则是“寒吹断梗,风翻暗雪,洒窗填户”。这摧枝折条的寒风,卷起翻空的暗雪,敲打着窗棂户扇,搅得不眠人的心情更是无法平静。以上三韵,展现出一个风雪交加、使人难耐的现实环境,即以“夜长人倦难度”六字,统摄全篇。以下都是无眠中所感受和想念到的。“宾鸿漫说传书,算过尽千俦万侣。”此一韵言客况无聊,客中最苦的是音信隔绝。鸿雁传书,本为习用故事,这里却故设疑词,人们都说鸿雁传书,作者算来已经飞过了千万队的鸿雁,却不见一书传来,他还相信这无凭的空话吗?此勾勒之笔,比平铺直叙,更能道出音信隔绝之苦。“始信得、庾信愁多,江淹恨极须赋。”这里以江淹、庾信两个历史人物作比,其上加“始信得”三字,下加“须赋”二字,词人设身处地,方才体会到他们当时的“愁”、“恨”,长夜难眠之故,即在于此。

词的下片仍用历史人物作比拟。“凄凉病损文园,微弦乍拂,音韵先苦。”司马相如宦况凄凉,多病知音,此处词人自比司马相如。“徽弦乍拂”,这是承上片的“须赋”而来。作赋是为了抒写愁、恨,弹琴也是为此。可是事与愿违,“乍拂”而继之以“先苦”把二者的次序颠倒过来,说明弹琴的目的与弹出的音律恰恰相反,“音韵先苦”,反使人心情更苦闷了。“淮山夜月,金城暮草,梦魂飞去。”庐州山月冷落,岸草荒凉,作者表示不能久留于此。但他身不由己,只有凭借梦魂,方能飞越关山,这也是进一步的写法。“秋霜半入清镜,叹带眼,都移旧处。”一念到梦魂归去,他马上又想起别离时久,如今形容已经苍老憔悴。“更久长、不见文君,归时认否?”人的形容既变,亲人——卓文君乍见,恐不相识,这些本是常境。在此,却插入“更久长”三字,境界便大不相同了。因为,“梦魂飞去”,还远非现实,词人已有形容沧桑之感,而真得归与亲人相见,不知自己又将变成什么样子了,那时她还能认得出他来么?归期无凭,说得非常委婉。

这首词,所写的不过是倦客思归的感情,调子却十分凄苦。词人援引一些古人的作法,并不是简单地矜才使气,因为“庾信愁多,江淹恨极”、“病损文园”、“不见文君”,正可以高度概括许多心事,借以表达作者的难言之隐。词中除起首三韵写景叙事之外,以下全属言情之辞。由雁过无书,而递入江、庾作赋,由江、庚作赋,而联系到相如弾琴,都是着重说愁苦。“淮山夜月”以下,则着重说思归。意本寻常,笔势却波澜起伏,动宕流转。其关键在于善用虚词,如“谩说”、“始信得”、“乍拂”、“先苦”、“半入”、“都移”、“更久长”等等,或以勾勒见致,或以变化生姿,离合顺逆,自然中度,构成了周词“既有姿恣,又极浑厚”的特色。

此外,此调格律要求很严,四声上去,南宋诸词家,多以这首词作为准绳。其中对句,如“寒吹”二句,“庾信”、“江淹”八字,“徽弦”二句,“淮山”二句,皆当对仗工稳,不取散行。文字之外,还有它的音律美、形式美。

评析

《宴清都·地僻无钟鼓》是北宋词人周邦彦创作的一首词。词的上片直书庐州是个“地僻无钟鼓”的去处,在风雪吹户、孤馆独眠的夜晚,词人满腹愁怨,需要一吐为快;词的下片写词人作赋弹琴也无法抒发心中的郁闷,反而愈加憔悴,他流落他乡,身不由己,恨不能与亲人一诉衷肠。全词情绪激越而浓重,接连用典而无堆砌之感,字里行间透出作者对现实的不满以及对故乡亲人的思念。

辑评

南宋沈义父《乐府指迷》:词中用事,使人姓名,须委曲得不出最好。清真词多要两人名对使,亦不可学也。如《宴清都》云:“庾信愁多,江淹恨极。”

明代沈际飞《草堂诗馀正集》:“千俦万侣”上,用个“算”字,妙。

清代黄苏《蓼园词选》:曰文园,曰文君,似为旋宦思家之作,或别有所托,亦未可知。而词旨自尔凄然欲绝。

晚清词人郑文焯批校《清真集》:清真词一片神行,运以高健之笔,故举典不嫌复滞。否则如此解连用庾信、江淹、文园,鲜不杂乱。盖以清空之气行之。

晚清诗人俞陛云《宋词选释》:通首情与景融成一片,合为凄异之音。此调当在浑灏流转处着眼。结句涉想悠然,怨入秋烟深处矣。

近代词人乔大壮批《片玉集》:四声词,吴梦窗、卢蒲江并有此作,可资参证。又:“寒吹”二句作对。庾信、江淹人名作对,固遭评骘,然此八字须是对句,上加“始信得”三字,下加“须赋”二字。“徽弦”二句作对,“淮山”二句亦然。此首庾信、江淹、文园、文君,人名太多,乃矜才使气之过,不可为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