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塞山怀古
[唐代] 刘禹锡
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
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译文

王濬的战舰沿江东下离开益州,显赫无比的金陵王气骤然失色。

大火溶毁了百丈铁锁沉入江底,石头城上举起了降旗东吴灭亡。

人世间有多少叫人感伤的往事,西塞山依然背靠着滚滚的长江。

如今全国统一四海已成为一家,故垒已成废墟只有芦荻在飘摇。

注释

西塞山:位于今湖北省黄石市,又名道士洑,山体突出到长江中,因而形成长江弯道,站在山顶犹如身临江中。

王濬:晋益州刺史。一作“西晋”。益州:晋时郡治在今成都。晋武帝谋伐吴,派王濬造大船,出巴蜀,船上以木为城,起楼,每船可容二千馀人。

金陵:今南京,当时是吴国的都城。王气:帝王之气。黯然:一作“漠然”。

千寻铁锁沉江底:东吴末帝孙皓命人在江中轧铁锥,又用大铁索横于江面,拦截晋船,终失败。寻:长度单位。

一片降幡(fān)出石头:王濬率船队从武昌顺流而下,直到金陵,攻破石头城,吴主孙皓到营门投降。

人世几回伤往事:一作“荒苑至今生茂草”。

枕寒流:一作“枕江流”。

四海为家:即四海归于一家,指全国统一。今逢:一作“从今”。

故垒:旧时的壁垒。萧萧:秋风的声音。

赏析

西塞山,在今湖北省黄石市东面的长江边上。岚横秋塞,山锁洪流,形势险峻。是六朝有名的军事要塞。公元280年(西晋太康元年),晋武帝司马炎命王濬率领以高大的战船“楼船”组成的西晋水军,顺江而下,讨伐东吴。诗人便以这件史事为题,开头写“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便黯然消失。益州金陵,相距遥遥,一“下”即“收”,表明速度之快。两字对举就渲染出一方是势如破竹,一方则是闻风丧胆,强弱悬殊,高下立判。第二联便顺势而下,直写战事及其结果。东吴的亡国之君孙皓,凭借长江天险,并在江中暗置铁锥,再加以千寻铁链横锁江面,自以为是万全之计,谁知王濬用大筏数十,冲走铁锥,以火炬烧毁铁链,结果顺流鼓棹,径造三山,直取金陵。“皓乃备亡国之礼,……造于垒门”(《晋书·王濬传》)。第二联就是形象地概括了这一段历史。

诗的前四句,洗炼、紧凑,在对比之中写出了双方的强弱,进攻的路线,攻守的方式,战争的结局。它只用第一句诗写西晋水军出发,下面就单写东吴:在战争开始的反映,苦心经营的工事被毁,直到举旗投降,步步紧逼,一气直下。人们不仅看到了失败者的形象,也看到了胜利者的那种摧枯拉朽的气势。可谓虚实相间,胜败相形,巧于安排。

诗人在剪裁上颇具功力。他从众多的史事中单选西晋灭吴一事,这是耐人寻味的,因为东吴是六朝的头,它又有颇为“新颖”的防御工事,竟然覆灭了。照理后人应引以为鉴,其实不然。所以写吴的灭亡,不仅揭示了当时吴王的昏聩无能,更表现了那些后来者的愚蠢,也反映了国家的统一是历史的必然。其次,诗人写晋吴之战,重点是写吴,而写吴又着重点出那种虚妄的精神支柱“王气”、天然的地形、千寻的铁链,皆不足恃。这就从反面阐发了一个深刻的思想,那就是“兴废由人事,山川空地形”(刘禹锡《金陵怀古》)。可见如此剪裁,就在于它能完满地表现其主题思想。

清代屈复认为此诗第五句甚妙。不过应该指出,若是没有前四句丰富的内容和深刻的思想,第五句是难以收到如此言简意赅的效果。第六句“山形依旧枕寒流”,山形,指西塞山;寒流,指长江,“寒”字和结句的“秋”字相照应。诗到这里才点到西塞山,但是前面所写并没有离题。因为西塞山之所以成为有名的军事要塞,之所以在它的身边演出过那些有声有色载入史册的“活剧”,就是以南北分裂、南朝政权存在为条件的。因此前面放眼六朝的兴亡,正是为了从一个广阔的历史背景中引出西塞山,从而大大开拓了诗的境界。诗人不去描绘眼前西塞山如何奇伟竦峭,而是突出“依旧”二字,亦是颇有讲究的。山川“依旧”,就更显得人事之变化,六朝之短促,不仅如此,它还表现出一个“江山不管兴亡恨,一任斜阳伴客愁”(包佶《再过金陵》)的意境。这些又从另一个角度对上一句的“伤”字作了补充。

第七句宕开一笔,直写“今逢”之世,第八句说往日的军事堡垒,如今已荒废在一片秋风芦荻之中。这残破荒凉的遗迹,便是六朝覆灭的见证,便是分裂失败的象征,也是“今逢四海为家日”、江山一统的结果。怀古慨今,收束了全诗。全诗借古讽今,沉郁感伤,但繁简得当,直点现实。

刘禹锡的这首诗,寓深刻的思想于纵横开阖、酣畅流利的风调之中,诗人好像是在客观地叙述往事,描绘古迹,其实并非如此,刘禹锡在这首诗中,把嘲弄的锋芒指向在历史上曾经占据一方、但终于覆灭的统治者,这正是对重新抬头的割据势力的迎头一击。当然,“万户千门成野草,只缘一曲《后庭花》”(刘禹锡《金陵五题·台城》),这个六朝覆灭的教训,对于当时骄侈腐败的唐王朝来说,也是一面很好的镜子。

评析

此诗怀古伤今。前四句写西晋灭吴的历史故事,表现国家统一是历史之必然,阐发了事物兴废决定于人的思想;后四句写西塞山,点出它之所以闻名,是因为曾经是军事要塞,而今山形依旧,可是人事全非,拓开了诗的主题。全诗叙说的内容是历史上的事实,状摹的景色是眼前的实景,抒发的感叹是诗人胸中的真情。诗人巧妙地把史、景、情完美地揉合在一起,使得三者相映相衬,相长相生,营造出一种含蕴半瞻的苍凉意境,给人以沉郁顿挫之感。

辑评

汪师韩《诗学纂闻》:假使感古者取三国六代事,衍为长律,便使一句一事,包举无遗,岂成体制?梦得之专咏晋事,尊题也。下接云“人事几回伤往事”,若有上下千年,纵横万里在其笔底者。山形枕水之情,不涉其境,不悉其妙。至于芦荻萧萧,履清时而依故垒,含蕴正靡穷矣。所谓骊珠之得,或在于斯者欤?

薛雪《一瓢诗话》:似议非议,有论无论,笔着纸上,神来天际,气魄法律,无不精到,洵是此老一生杰作,自然压倒元、白。

屈复《唐诗成法》:前四句止就一事言,五以“几回”二字括过六代,繁简得宜,此法甚妙。

钱朝鼎《唐诗鼓吹笺注》:劈将王濬下益州起,加“楼船”二字,何等雄壮!随手接云:“金陵王气黯然收”,下一“收”字,何等惨溃!……看他前四句单写吴主孙皓,五忽转云“人世几回伤往事”,直将六朝人物变迁,世代废兴俱收在七字中。六又接云:“山形依旧枕寒流”,何等高雅,何等自然!末将无限衰飒字样写当今四海为家,于极感慨中却极壮丽,何等气度,何等佳构!此真唐人怀古之绝唱也。

《絸斋诗谈》:太平既久,向之霸业雄心消磨已净。此方是怀古胜场。

纪昀:第六句一笔折到西塞山是为圆熟。

俞陛云《诗境浅说》:馀谓刘诗与崔颢《黄鹤楼》诗,异曲同工。崔诗从黄鹤仙人着想,前四句皆言仙人乘鹤事,一气贯注;刘诗从西塞山铁锁横江着想,前四句皆言王濬平吴事,亦一气贯注,非但切定本题,且七律诗能前四句专咏一事,而劲气直达者,在盛唐时,沈佺期《龙池篇》、李太白《鹦鹉篇》外,罕有能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