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六子
[宋代] 秦观
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刬尽还生。念柳外青骢别后,水边红袂分时,怆然暗惊。
无端天与娉婷,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怎奈向、欢娱渐随流水,素弦声断,翠绡香减,那堪片片飞花弄晚,濛濛残雨笼晴。正销凝,黄鹂又啼数声。
译文

我独自靠在危亭子上,那怨情就像春草,刚刚被清理,不知不觉又已长出来。一想到在柳树外骑马分别的场景,一想到水边与那位红袖佳人分别的情形,我就伤感不已。佳人,上天为何赐你如此美丽?让我深深投入无力自拔?当年在夜月里,我们共同醉入一帘幽梦,温柔的春风吹拂着你我。真是无可奈何,往日的欢乐都伴随着流水远去,绿纱巾上的香味渐渐淡去,再也听不到你那悦耳的琴声。如今已到了暮春时令,片片残红在夜色中飞扬,点点细雨下着下着又晴了,雾气一片迷迷蒙蒙。我的愁思正浓,忽然又传来黄鹂的啼叫声,一声一声。

注释

八六子:杜樊川始创此调,因秦少游词有「黄鹂又啼数声」句,又名《感黄鹂》。

恨如芳草:五代·李后主《清平乐》:「离恨恰如芳草,更行更远还生。」

刬(chǎn):同「铲」。

青骢(cōng):毛色青白相间的马。

红袂(mèi):红袖,指女子,情人。

娉(pīng)婷:美貌,指美人。

「春风」句:唐·杜樊川《赠别》诗:「春风十里扬州路,捲上珠帘总不如。」

怎奈向:即怎奈、如何。宋人方言,「向」字为语尾助词。

销凝:消魂凝恨。

黄鹂:又名黄莺。

赏析

此词表达作者与他曾经爱恋的一位歌女之间的离别相思之情。全词由情切入,突兀而起,其间绘景叙事,或回溯别前之欢,或追忆离后之苦,或感叹现实之悲,委婉曲折,道尽心中一个「恨」字。

首先,秦少游词最大的特色是「专主情致」。抒情性原本就是词长于诗的特点,秦少游则将词的这一特长加以光大,在这首词中体现得十分明显。词的上阕临亭远眺,回忆与佳人分手,以情直入,点出词眼在于一个「恨」字。以「芳草」隐喻离恨,又是眼前的景物。忆及「柳外」「水边」分手之时词人以「怆然暗惊」抒发感受,落到现实,无限凄楚。而词的下阕则设情境写「恨」。用「怎奈」、「那堪」、「黄鹂又啼数声」等词句进一步把与佳人分手之后的离愁别绪与仕途不顺,有才得不到施展的身世之「恨」,融于一处,并使之具体化、形象化,达到融情于景、情景交融的境界。

其次,这首词的意境蕴藉含蓄,情致悠长,耐人寻味。秦少游善于通过凄迷、朦胧的意境来传达自己伤感、迷惘的意绪。在这首词中,上阕以「萋萋刬尽还生」的芳草写离恨,使人感到词人的离别之恨就象原上之草,春风吹又生,生生不灭。下阕创设了三个情境具体表现这一点:「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的欢娱都随流水而去,「素弦声断,翠绡香减」,词人对好景不长、离别在即的无奈溢于言表,此其一;其二是离别之时情境的渲染,「片片飞花弄晚,蒙蒙残雨笼晴」,词人以凄迷之景寓怅惘、伤感之情,意蕴十分丰富,是极妙的景语;其三,结尾二句,以景结情,急转直下,声情并茂,「销凝之时,黄鹂又啼数声」,一「又」字,既与起笔「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刬尽还生」遥相呼应,又再次突出了前面所述的两种情境,意蕴境中,韵逸言外,凄楚伤感之思自在其中。作者善用画面说话,举重若轻,寄凝重之思于轻灵的笔触之中,如游龙飞空,似春风拂柳。

最后,这首词的语言清新自然,情辞相称,精工而无斧凿之痕。前人曾这样评论:「子瞻辞胜乎情,耆卿情胜乎辞,辞情相称者,惟少游而已。」秦少游的词之所以能有如此高超的语言成就,一方面是因为他工于炼字。这首词中「飞花弄晚」「残雨笼晴」这二句是互文的,意思是飞花残雨在逗弄晚晴。这里的一「弄」一「笼」,既音韵和谐,又能使人产生无限想象,十分贴切生动。另一方面,由于秦少游长于化用古人诗句入词,使之为己所用,更加富于表现力,达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效果。「倚危亭」三句周止菴称为「神来之笔」,实则从李后主《清平乐》词「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脱化而来;「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则暗用杜樊川的「春风十里扬州路,捲上珠帘总不如」;洪景庐《容斋随笔》认为词的结尾两句是模倣杜樊川同一词牌的结尾「正消魂,梧桐又有移翠阴」。不论模倣是否属实,少游这两句的妙处远胜过杜樊川的此句却是不争的事实。可见,少游继承前人语言是有创造性的,惟有创造方能显其生命力。

评析

这是一首怀人之词,怀念他曾经爱过的一个歌女。起为神来之笔,见景物而陡然逗起离恨,以铲尽还生的芳草比喻剪不断的离情,变故为新,用笔空灵含蓄。「念柳外」六句,回忆分别情景及往日欢娱,缠绵婉曲,意味无穷。以下几句再叙离恨,并融情入景,以飞花、残雨、黄鹂等幽美意象,衬托凄迷的感情,形容怀人虽无刻肌入骨之语,却于清淳中见沉着。这首词写离情并不直说,而是融情于景,以景衬情,也就是说,把景物融入感情之中,使景物更鲜明而具有生命力,把感情附托在景物之上,使感情更为含蓄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