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唐代] 杜甫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译文

剑门外忽传收复蓟北的消息,初闻此事分外欢喜泪洒衣衫。

回头看妻儿的愁云顿时消散,随便地收拾起诗书欣喜若狂。

日头照耀放声高歌痛饮美酒,明媚的春光伴着我返回故乡。

快快动身起程巴峡穿过巫峡,我穿过了襄阳后又直奔洛阳。

注释

闻:听说。

官军:指唐朝军队。

剑外:剑门关以南,这里指四川。

蓟北:泛指唐代幽州、蓟州一带,今河北北部地区,是安史叛军的根据地。

却看:回头看。

妻子:妻子和孩子。

愁何在:哪还有一点的忧伤?愁已无影无踪。

漫卷(juǎn)诗书喜欲狂:胡乱地卷起。是说杜少陵已经迫不及待地去整理行装准备回家乡去了。喜欲狂,高兴得简直要发狂。

放歌:放声高歌。

纵酒:开怀痛饮。

青春:指明丽的春天的景色。

作伴:与妻儿一同。

巫峡:长江三峡之一,因穿过巫山得名。

襄阳:今属湖北。

洛阳:今属河南,古代城池。

赏析

杜少陵在这首诗下自注:「馀田园在东京。」诗的主题是抒写忽闻叛乱已平的捷报,急于奔回老家的喜悦。「剑外忽传收蓟北」,起势迅猛,恰切地表现了捷报的突然。诗人多年飘泊「剑外」,备尝艰苦,想回故乡而不可能,就是由于「蓟北」未收,安史之乱未平。如今「忽传收蓟北」,惊喜的洪流,一下子冲开了郁积已久的情感闸门,令诗人心中涛翻浪涌。「初闻涕泪满衣裳」,「初闻」紧承「忽传」,「忽传」表现捷报来得太突然,「涕泪满衣裳」则以形传神,表现突然传来的捷报在「初闻」的一刹那所激发的感情波涛,这是喜极而悲、悲喜交集的真实表现。「蓟北」已收,战乱将息,乾坤疮痍、黎民疾苦,都将得到疗救,诗人颠沛流离、感时恨别的苦日子,总算熬过来了。然而痛定思痛,诗人回想八年来熬过的重重苦难,又不禁悲从中来,无法压抑。可是,这一场浩劫,终于像噩梦一般过去了,诗人可以返回故乡了,人们将开始新的生活,于是又转悲为喜,喜不自胜。这「初闻」捷报之时的心理变化、复杂感情,如果用散文的写法,必需很多笔墨,而诗人只用「涕泪满衣裳」五个字作形象的描绘,就足以概括这一切。

颔联以转作承,落脚于「喜欲狂」,这是惊喜的更髙峰。「却看妻子」、「漫捲诗书」,这是两个连续性的动作,带有一定的因果关系。当诗人悲喜交集,「涕泪满衣裳」之时,自然想到多年来同受苦难的妻子儿女。「却看」就是「回头看」。「回头看」这个动作极富意蕴,诗人似乎想向家人说些什么,但又不知从何说起。其实,无需说什么了,多年笼罩全家的愁云不知跑到哪儿去了,亲人们都不再是愁眉苦脸,而是笑逐颜开,喜气洋洋。亲人的喜反转来增加了诗人的喜,诗人再也无心伏案了,随手捲起诗书,大家同享胜利的欢乐。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一联,就「喜欲狂」作进一步抒写。「白日」,指晴朗的日子,点出人已到了老年。老年人难得「放歌」,也不宜「纵酒」;如今既要「放歌」,还须「纵酒」,正是「喜欲狂」的具体表现。这句写「狂」态,下句则写「狂」想。「青春」指春天的景物,春天已经来临,在鸟语花香中与妻子儿女们「作伴」,正好「还乡」。诗人想到这里,自然就会「喜欲狂」了。

尾联写诗人「青春作伴好还乡」的狂想,身在梓州,而弹指之间,心已回到故乡。诗人的惊喜达到髙潮,全诗也至此结束。这一联,包涵四个地名。「巴峡」与「巫峡」,「襄阳」与「洛阳」,既各自对偶(句内对),又前后对偶,形成工整的地名对;而用「即从」、「便下」绾合,两句紧连,一气贯注,又是活泼流走的流水对。再加上「穿」、「向」的动态与两「峡」两「阳」的重复,文势、音调,迅急有如闪电,准确地表现了诗人想象的飞驰。「巴峡」、「巫峡」、「襄阳」、「洛阳」,这四个地方之间都有很漫长的距离,而一用「即从」、「穿」、「便下」、「向」贯串起来,就出现了「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的疾速飞驰的画面,一个接一个地从读者眼前一闪而过。这里需要指出的是:诗人既展示想象,又描绘实境。从「巴峡」到「巫峡」,峡险而窄,舟行如梭,所以用「穿」;出「巫峡」到「襄阳」,顺流急驶,所以用「下」;从「襄阳」到「洛阳」,已换陆路,所以用「向」,用字髙度准确。

全诗感情奔放,痛快淋漓地抒发了作者无比喜悦的心情。后代诗论家都极为推崇此诗,浦起龙赞其为杜少陵「生平第一首快诗也」

评析

此诗作于唐代宗广德元年(公元763年)春。当年正月史朝义自缢,他的部将李怀仙斩其首来献,安史之乱结束。杜少陵听到这消息,不禁惊喜欲狂,手舞足蹈,冲口唱出这首七律。全诗八句。开头写初闻喜讯的惊喜;后半部分写诗人手舞足蹈做返乡的准备,凸显了急于返回故乡的欢快之情。全诗情感奔放,处处渗透着「喜」字,痛快淋漓地抒发了作者无限喜悦兴奋的心情。因此被称为杜少陵「生平第一快诗」。诗的后六句都是对偶,但却明白自然像说话一般,有水到渠成之妙。

辑评

《潜溪诗眼》:古人律诗亦是一片文章,语或似无伦次,而意若贯珠……「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夫人感极则悲,悲定而后喜。忽闻大盗之平,喜唐室复见太平,顾视妻子,知免流离,故曰「却看妻子愁何在」;其喜之至也,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故曰「漫展诗书喜欲狂」;从此有乐生之心,故曰「白日放歌须纵酒」;于是率中原流寓之人同归,以青春和暖之时即路,故曰「青春作伴好还乡」。言其道涂则曰「欲从巴峡穿巫峡」,言其所归则曰「便下襄阳到洛阳」此盖曲尽一时之意,惬当众人之情,通畅而有条理,如辩士之语言也。

《诗薮》:老杜好句中迭用字,惟「落花游丝」妙极。此外,如……「便下襄阳向洛阳」之类,颇令人厌。

《杜臆》:说喜者云喜跃,此诗无一字非喜,无一字不跃。其喜在「还乡」,而最妙在束语直写还乡之路,他人决不敢道。

《唐诗快》:写出意外惊喜之况,有如长比放流,骏马注坡,直是一往奔腾,不可收拾。

《杜诗说》:杜诗强半言愁,其言喜者,惟《寄弟》数首,及此作而已。言愁者使人对之欲哭,言喜者使人对之欲笑。盖能以其性情,达之纸墨,而后人之性情,类为之感动故也。使舍此而徒讨论其格调,剽拟其字句,抑末矣。

《义门读书记》:如龙。二泉云:后半喜之极,故言之泽。

《杜诗解》:「愁何在」妙。平日我虽不在妻子面前愁,妻子却偏要在我面前愁,一切攒眉泪眼之状,甚是难看。「漫捲诗书」妙,身在剑外,惟以诗书消遣过日,心却不在诗书上。

《初白庵诗评》:由浅入深,句法相生,自首至尾,一气贯注,似此章法,香山以外罕有其匹。

《杜诗详注》:顾宸曰:杜诗之妙,有以命意胜者,有以篇法胜者,有以俚质胜者,有以仓卒造状胜者。此诗之「忽传」、「初闻」、「却看」、「漫捲」、「即从」、「便下」,于仓卒间,写出欲歌欲哭之状,使人千载如见。朱瀚曰:「涕泪」,为收河北;狂喜,为收河南。此通章关键也。而河北则先点后发,河南则先发后点,详略顿挫,笔如游龙。又地名凡六见,主宾虚实,累累如贯珠,真善于将多者。

《茧斋诗谈》:一气如注,并异日归程一齐算出,神理如生,古今绝唱也。

《唐宋诗醇》:惊喜溢于字句之外,故其为诗,一气呵成,法极无迹。末联撒手空行,如懒残履衡岳之石,旋转而下,非有伯昏瞀人之气者不能也。

《唐诗别裁》:一气流注,不见句法字法之迹。对结自是落句、故收得住。若他人为之,仍是中间对偶,便无气力。

《读杜心解》:八句诗,其疾如飞。题事只一句,馀俱写情。得力全在次句。于情理,妙在逼真,于文势,妙在反振。三、四,以转作承,第五,乃能缓受,第六,上下引脉,七、八,紧申「还乡」,生平第一首快诗也。

《杜诗镜铨》:结联,毛西河云,即实从归途一直快数作结,大奇。且两「峡」两「阳」作跌宕句,律法又变。

《闻鹤轩初盛唐近体读本》:

陈德公曰:所谓狂喜,其中生气莽溢行间,结二尤见踊跃如鹜。作诗有气,岂在字句争妍?

《读杜私言》:「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纯用倒装,在起手犹难。

《杜诗集评》:李因笃云:转宕有神,纵横自得,深情老致,此为七律绝顶之篇。律诗中当带古意,乃致神境。然崔颢《黄鹤楼》以散为古,公此篇以整为古,较崔作更难。

《杜诗言志》:看他八句一气浑成中,细按之却有无限妙义,直是情至文生。

《唐诗绎》:通首一气挥洒,曲折如意。

《岘佣说诗》:「剑外忽传收蓟北」,今人动笔,便接「喜欲狂」矣。忽拗一笔云:「初闻涕泪满衣裳」,以曲取势。活动在「初闻」两字,从「初闻」转出「却看」,从「却看」转出「漫捲」,才到喜得「还乡」正面,又不遽接「还乡」,用「白首放歌」一句垫之,然后转到「还乡」。收笔「巴峡穿巫峡」、「襄阳下洛阳」,正说还乡矣,又恐通首太流利,作对句锁之。即走即守,再三读之,思之,可悟俯仰用笔之妙。

《近体秋阳》:白首不能放歌,要须纵酒而歌,还乡无人作伴,聊请青春相伴,对法整而乱,乱而整(「还乡」句下)。一气注下,格律清异。

《全唐风雅》:写喜意真切,愈朴而近(「漫捲诗书」句下)。自然是喜意流动得人,结复何等自然。喜愿之极,诚有如此,他语不足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