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欢
[五代十国] 李煜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译文

树林间的红花已经凋谢,花开花落,才有几时,实在是去得太匆忙了。也是无可奈何啊,花儿怎么能经得起那凄风寒雨昼夜摧残呢?

飘落遍地的红花,被雨水淋过,像是美人双颊上的胭脂在和着泪水流淌。花儿和怜花人相互留恋,如醉如痴,什么时候才能再重逢呢?人生从来就是令人怨恨的事情太多,就像那东逝的江水,不休不止,永无尽头。

注释

谢:凋谢。

春红:春天的花朵。

匆匆:一作「忽忽」。

无奈:一作「常恨」。

寒雨:一作「寒重」。

晚:一作「晓」。

胭脂泪:原指女子的眼泪,女子脸上搽有胭脂,泪水流经脸颊时沾上胭脂的红色,故云。在这里,胭脂是指林花着雨的鲜艳颜色,指代美好的花。胭脂,一作「臙脂」,又作「燕支」。

相留醉:一本作「留人醉」,意为令人陶醉。留,遗留、给以;醉,心醉。

几时重(chóng):何时再度相会。

自是:自然是、必然是。

赏析

南唐后主的这种词,都是短幅的小令,况且明白如话,不待讲析,自然易晓。他所「依靠」的,不是粉饰装做,扭捏以为态,雕琢以为工,这些在他都无意为之;所凭的只是一片强烈直爽的情性。其笔亦天然流丽,如不用力,只是随手抒写。这些自属有目共见。但如以为他这「随手」就是任意「胡来」,文学创作都是以此为「擅场」,那自然也是一个笑话。即如首句,先出「林花」,全不晓毕竟是何林何花,继而说是「谢了春红」,乃知是春林之红花,——而此春林红花事,已经凋谢。可见这所谓「随手」「直写」,正不啻书家之「一波三过折」,全任「天然」,「不加修饰」,意欲成「文」,诚梦呓之言也。

且说以春红二字代花,即是修饰,即是艺术,天巧人工,总须「两赋而不来」方可。此春红者,无待更言,乃是极美好可爱之名花无疑,可惜竟已凋谢。调零倘是时序推迁,自然衰谢,虽是可惜,毕竟理所当然,尚可开解;如今却是朝雨暮风,不断摧残之所致。名花之凋零,如美人之夭逝,其为可怜可痛,不止倍蓰。以此可知,「太匆匆」一句,叹息中着一「太」字;「风雨」一然,愤慨中着一「无奈」字,皆非普通字眼,质具千钧,情同一恸矣。若明此义,则上片三句,亦千回百转之情怀,又匪特一笔三过折也。讲说文学之事,切宜细思寻玩,方不致误认古人皆荒率浅薄之妄人,方能于人于己两有所益。

过片三字句三叠句,前二句换暗韵仄韵,后一句归原韵,别有风致。但「胭脂泪」三字,异样哀艳,尤宜着眼。于是让人们想到杜甫的名句「林花着雨胭脂湿」(《曲江对雨》),此乃南唐后主也熟读杜诗之证也。后主分明从杜少陵的「林花」而来,而且因朝来寒「雨」竟使「胭脂」尽「湿」,其思路十分清楚,但是假若后主在过片竟也写下「胭脂湿」三个大字,便成了老大一个笨伯,鹦鹉学舌,难有意味。他毕竟是艺苑才人,他将杜句加以消化,提炼,只运化了三字而换了一个「泪」字来代「湿」,于是便青出于蓝,而大胜于蓝,便觉全幅因此一字而生色无限。

「泪」字已是神奇,但「醉」亦非趁韵谐音的妄下之字。此醉,非陶醉俗义,盖悲伤凄惜之甚,心如迷醉也。

末句略如上片歇拍长句,也是运用叠字衔联法:「朝来」「晚来」,「长恨」,「长东」,前后呼应更增其异曲而同工之妙,即加倍具有强烈的感染力量。顾随先生论后主,以为「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其美中不足在「恰似」,盖明喻不如暗喻,一语道破「如」「似」,意味便浅。按这种说法,则「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恰好免去此一微疵,使尽泯「比喻」之迹,而笔致转高一层矣。学文者于此,宜自寻味,美意不留,芳华难驻,此恨无穷,而无情东逝之水,不舍昼夜,「淘尽」之悲,苏轼亦云,只是表现之风格手法不同,非真有异也。

评析

这首词当作于北宋太祖开宝八年(公元975年)李煜被俘之后。南唐灭亡,李煜被俘北上,留居汴京(今河南开封)二年多。此词即写于作者身为阶下囚时期。

此词是即景抒情的典范之作,它将人生失意的无限怅恨寄寓在对暮春残景的描绘中,表面上是伤春咏别,实质上是抒写「人生长恨水长东」的深切悲慨。这种悲慨不仅是抒写一己的失意情怀,而且是涵盖了整个人类所共有的生命的缺憾,是一种融汇和浓缩了无数痛苦的人生体验的浩叹。

辑评

谭献《词辨》:濡染大笔。

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后主为樊若水所卖,举国与人。词借伤春为喻,恨风雨之摧花,犹逆臣之误国,迫魁柄一失,如水之东流,安能挽沧海尾间,复鼓回澜之力耶!

俞平伯《读词偶得》:此词全用杜诗「林花着雨胭脂湿」,却分作两阕,可悟点化成句之法。上阕只三韵耳,而一韵一折,犹书家所谓「无垂不缩」,特后主气度雄肆,虽骨子里笔笔在转换,而行之以浑然元气。谭献曰:「濡染大笔。」殆谓此也。首叙,次断,三句溯其经过因由,花开花谢,朝朝暮暮,风风雨雨,片片丝丝,包孕甚广。试以散文译之,非恰好三小段而何?下阕三短句一气读。忽人人事,似与上阕断了脉络。细按之,不然。盖「春红护」二字己远为「胭脂」作根,而匆匆风雨,又处处关合「泪」字。春红着雨,非胭脂泪钦,心理学者所谓联想也。结句转为重大之笔,与「一江春水」意同,因此特沉着,后主之词,兼有阳刚阴柔之美。

唐圭璋《唐宋词简释》:此首伤别,从惜花写起。「太匆匆」三字,极传惊叹之神,「无奈」句,又转怨恨之情,说出林花所以速谢之故,朝是雨打,晚是风吹,花何以堪,人何以堪。说花即以说人,语固双关也。「无奈」二字,且见无力护花,无计回天之意。一片珍惜怜爱之情,跃然纸上。下阕,明点人事,以花落之易,触及人别离之易。花不得重上故枝,人亦不易重逢也。「几时重」三字轻顿;「自是」句重落。以水之必然长东,喻人之必然长恨,语最深刻。「自是」二字,尤能揭出人生苦闷之义蕴,与「此外不堪行」,「肠断更无疑」诸语,皆重笔收来,沉哀人骨。

唐圭璋《屈原与李后主》:以水必然长东,以喻人之必然长恨,沉痛已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