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江红·江行,简杨济翁、周显先
[宋代] 辛弃疾
过眼溪山,怪都似、旧时曾识。还记得、梦里行遍,江南江北。佳处径须携杖去,能消几緉平生屐?笑尘劳、三十九年非,长为客!
吴楚地,东南坼。英雄事,曹刘敌。被西风吹尽,了无陈迹。楼观才成人已去,旌旗未卷头先白。叹人间、哀乐转相寻,今犹昔。
注释

满江红:词牌名,又名《上江虹》、《念良游》、《伤春曲》。唐人小说《冥音录》载曲名《上江虹》,后更名《满江红》。宋以来始填此词调。《钦定词谱》以柳屯田「暮雨初收」词为正格。九十三字,前阕四十七字,八句,四仄韵;后阕四十六字,十句,五仄韵。用入声韵者居多,格调沉郁激昂,前人用以发抒怀抱,佳作颇多。另有平声格,双调九十三字,前阕八句四平韵,后阕十句五平韵。

「江行,简杨济翁、周显先」:四卷本甲集「江行和杨济翁韵」,《花庵词选》作「感兴」。

杨济翁:杨炎正,吉水人,杨邦乂之孙,杨诚斋族弟。宋·杨诚斋《诚斋诗话》:「予族弟炎正,字济翁。……济翁年五十二乃及第。初任宁远簿,甚为京丞相所知。」按:据《宋会要辑稿·职官门》各卷之记事,知杨氏于庆元中任吏部架阁,嘉定中改大理司直,并历守藤、琼等州。其早年或曾久居京口或扬州,故与寓居京口之稼轩相识甚早。

周显先:未详。稼轩诗集有和周显先韵之七绝二首。

溪山:辛稼轩的溪山情节。早在淳熙五年,辛稼轩已经有了依稀朦胧的「溪山」意识。事实上,辛稼轩「溪山」意识出现的年代,还可以大大前推。如《满江红·建康史帅致道席上赋》词云:「且归来、谈笑护长江,波澄碧。」这首词作于孝宗乾道四年或稍后,时为建康府通判。又《水调歌头》词云:「散尽黄金身世,不管秦楼人怨,归计狎沙鸥。明夜扁舟去,和月载离愁。」辛稼轩「溪山」隐逸情结产生,不能说这是消极颓废的意识;不仅如此,恰恰相反,正说明词人的积极主张收复、抗战。只是在这种积极主张不能实现,在希望彻底破灭之后,才有了美人迟暮,英雄失路之感;更有了迷途实远,昨非今非之慨。这是「溪山」隐逸情结产生的真正原因。

怪:惊异,骇疑。而之所以如此,隐含有时光迅速,不觉间已是旧相识了的感叹意味。按:稼轩南归初期,曾有一段漫游吴楚的生活经历,通判建康后,也大体宦游于吴楚一带,故有此感。

「还记得、梦里行遍」句:四卷本作「是梦里、寻常行遍」。

緉(liàng):一双。

屐(jī):木底有齿的鞋,六朝人喜著屐游山。语出《世说新语·雅量》:「祖士少好财,阮遥集好屐,并恒自经营,同是一累而未判其得失。人有诣祖,见料视财物。客至,屏当未尽,馀两小簏箸背后,倾身障之,意未能平。或有诣阮,见自吹火蜡屐,因叹曰:『未知一生当箸几量屐?』神色闲畅。于是胜负始分。」

尘劳:四卷本作「尘埃」,风尘劳辛,指其宦游生涯。

三十九年非:回顾三十九年,一切皆非。西汉·刘安《淮南子·卷一·原道训》:「凡人中寿七十岁,然而趋舍指凑,日以月悔也,以至于死,蘧伯玉年五十而有四十九年非。」时稼轩年近四十,套用此语自叹。宋·王安石《省中二首·其二》诗:「身世自知还自笑,悠悠三十九年非。」

「吴楚地,东南坼(chè)。」句:此化用唐·杜甫《登岳阳楼》诗意:「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杜诗极言洞庭湖宽广,似将中国大地分裂为二。坼,裂开。

「英雄事,曹刘敌。」句:谓图英雄霸业者,惟曹操和刘备相与匹敌。《三国志·卷三十二·〈蜀书·先主传〉》:「先主未出时,献帝舅车骑将军董承辞受帝衣带中密诏,当诛曹公,先主未发,是时曹公从容谓先主曰:‘今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本初之徒,不足数也。’先主方食,失匕箸。」此明颂曹、刘,暗扬孙权。盖当时堪与曹、刘争雄天下者惟孙权,而他正霸居吴楚一带。稼轩《南乡子》:「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与此暗合。敌,匹敌。

「被西风吹尽,了无陈迹。」句:言历史遗迹被无情西风一扫而尽。陈迹,四卷本及《花庵词选》作「尘迹」。

楼观才成:王诏校刊本及四印斋本作「楼观甫成」,楼阁刚刚建成。宋·苏轼《送郑户曹》诗:「楼成君已去,人事固多乖。」

旌旗未卷:指战事未休,喻复国大业未了。旌旗,战旗。

「楼观才成人已去,旌旗未卷头先白。」句:感慨宦迹不定,事业未就而鬓发先白。此喻调动频繁,难展才略。

「叹人间、哀乐转相寻,今犹昔。」句:谓哀乐相循,古今同理。言外之意,大可不必计较。转相寻,循环往复、辗转相继。人间,王诏校刊本及四印斋本改作「人生」。

赏析

此词可分三层。

上阕为第一层,由江行沿途所见山川引起怀昔游,痛惜年华之意。长江中下游地区山川秀美,辛稼轩南归之初,自乾道元年至三年,曾漫游吴楚,行踪遍及大江南北,对这一带山水是熟悉的。乾道四年通判建康府,此后出任地方官,调动频繁,告别山水长达十年。此时复见眼中川「都似旧时相识」了。「溪山」曰「过眼」,看山却似走来迎,这是江行的感觉。「怪」是不能认定的惊疑感,是久违重逢的最初的感触。往事虽「还记得,却模糊、记不真切,真象一场旧梦。

「还记得、梦中行徧,江南江北」,「梦中」云者不仅有烘托虚实之妙,也是心理感受的真实写照,这种恍惚的神思,乃是多年来雄心壮志未得实现。业已倦于宦游的结果。反复玩味以上数句,实已暗伏「尘劳」、觉非之意。官场之上,往往如山水一般旧曾相识虚如幻梦不如远离,同时也就成了一种强有力的召唤,来自大自然的召唤。所以,紧接二句写道:「佳处径须携杖去,能消几两平生屐?」要探山川之胜,就得登攀,「携杖」、着「屐」(一种木底鞋)是少不了的。

《世说新语·雅量》载阮孚好屐,尝曰:「未知一生当着几量(两)屐?」意谓人生短暂无常,话却说得豁达幽默。此处用来稍变其意,谓山川佳处常在险远,不免多穿几双鞋,可这又算得了什么呢!所以结尾几句就对照说来,「笑尘劳、三十九年非」乃套用蘧伯玉(春秋时卫国大夫)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之非的话(语出《淮南子·原道训》),作者当时四十岁,故这样说。表面看,这是因虚度年华而自嘲,其实,命运又岂是自己主宰得了的呢。「长为客」三字深怀忧愤,语意旷达中包含沉郁。实为作者于四十年年来之感慨,年已四旬,南归亦久,但昔日的志愿,却无一件得以实现,感慨,今是昨非,一生劳碌,原来「长为客」无丝毫是自己左右的。

这阕六句另起一意为第二层,由山川地形而引起对古代英雄事迹的追怀。扬州上游的豫章之地,历来被称作吴头楚尾。「吴楚地,东南坼」化用杜诗(《登岳阳楼》:「吴楚东南坼」),表现江行所见东南一带景象之壮阔。如此之山川,使作者想到三国英雄,尤其是立足东南北拒强敌的孙权,最令他钦佩景仰。曹操曾对刘备说:「今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三国志·先主传》)而孙权堪与二者鼎立。此处四句写地灵人杰,声情激昂,其中隐含作者满腔豪情。「被西风吹尽,了无陈迹」二句有慨叹,亦有追慕。恨不能起古人于九泉而从之的意味,亦隐然句中。

结尾数句为第三层,是将以上两层意思汇合起来,发为更愤激的感慨。「楼观才成人已去」承上怀古,用苏轼诗「楼成君已去,人事固多乖」(《送郑户曹》)意,这里是说吴国基业始成而孙权就匆匆离开人间。「旌旗未卷头先白」承前感伤,由人及己,「旌旗」指战旗,意言北伐事业未成,自己的头发却先花白了。

综此二者,于是词人得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结论:人间哀乐从来循环不可琢磨(「转相寻」),「今犹昔」。这结论颇带宿命色彩,乃是作者对命运无法解释的解释。更是作者对命运不如已愿,人事多乖的感叹。

词中一方面表示倦于宦游——「笑尘劳、三十九年非」,另一方面又追怀古代英雄业绩,深以「旌旗未卷头先白」为憾,反映出作者当时矛盾的心情。虽是因江行兴感,词中却没有着重写景,始终直抒胸臆;虽然语多含蓄,却不用比兴手法,纯属直赋。这种手法与词重婉约、比兴的传统是完全不同的。但由于作者是现实政治感慨与怀古之情结合起来,指点江山,纵横议论,抒胸中郁闷,驱使古人诗文于笔端,颇觉笔力健峭,感情弥满。所谓「满心而发,肆口而成」,自具兴发感人力量。

评析

《满江红·江行简杨济翁周显先》作于淳熙五年(公元1178年),是一篇触物抒怀之作。当时词人从临安前往湖北,在路上以词代简,为杨济翁和周显先写下此词。

全词因江行兴感,却没有写景,将现实政治感慨与怀古之情有机结合起来,通过对往昔英雄人物的追忆与今朝他们“了无陈迹”的哀叹,表达了作者一方面渴望能如古代英雄一样建立伟业,但另一方面又倦于宦游(笑尘劳、三十九年非),游于山川的失意矛盾之情。

辑评

明·卓人月《古今词统》:常使英雄泪满襟。

清·陈廷焯《云韶集》:起数语便超绝。回头一击,鱼龙飞舞,淋漓痛快,悲壮苍凉,敲碎玉唾壶。

清·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满江红》词易于纵笔,以稼轩之才气,更如阵马风樯,但豪放则易近粗率,此作独疏爽而兼低徊之思。「佳处」二句深表同情。馀生平所历胜境,回味犹甘,而重游无望,知佳处径须携杖,不可使清景如追逋也。下阕非特俯仰兴亡,即寻常之丹艧未竟,已钟鼓全非者,不知凡几,真阅世之谈。「今犹昔」三字尤隽。后之感今,犹今之感昔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