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春·会稽秋风亭怀古
[宋代] 辛弃疾
亭上秋风,记去年袅袅,曾到吾庐。山河举目虽异,风景非殊。功成者去,觉团扇、便与人疏。吹不断,斜阳依旧,茫茫禹迹都无。
千古茂陵词在,甚风流章句,解拟相如。只今木落江冷,眇眇愁余。故人书报:「莫因循、忘却蓴鲈。」谁念我,新凉灯火,一编《太史公书》。
译文

秋风亭上的秋风姗姗吹过,拂拭着我的脸;记得它去年曾到过我的家。我抬头观望,这里的山河与我家里的山河形状虽然不一样,但人物风情却很相似。功成的人走了,我觉得到了秋天气候变冷,团扇也被人抛弃了。斜阳与过去一样,秋风是吹不断的;野外一片茫茫,古代治水英雄大禹的功绩和遗迹一点也没有了。

一千多年前汉武帝写的《秋风辞》,真是好的诗章,美妙的词句,可以称得上千古绝唱,到现在人们还在传诵着它。怎么有人说那是模仿司马相如的章句呢?现在树叶落了,江水冷了,向北方望去,一片茫茫,真叫我感到忧愁。朋友来信:「催我赶快回家,不要迟延,现在正是喫莼羹鲈鱼美味的时候。」有谁会想到我,在这个秋夜凄凉的时候,独对孤灯,正在研读太史公写的《史记》呢?

注释

汉宫春:词牌名。汉宫,汉朝宫殿,亦借指古代封建王朝的宫殿。元盛如梓《庶斋老学丛谈》云:「武昌濒江有吕公矶,上有黄鹤楼。一日有题《汉宫春》于其上云……不知为何人作,或言洞宾语也。后三十年己未,元兵渡江。」东晋无名氏据旧籍撰有《汉宫春色》,写西汉惠帝皇后张嫣遗事,以张皇后为汉宫第一美人,然其遭遇极为不幸。调名或本此。北宋新声,张子野《蜡梅》词为创调之作。宋人用此调者较多。稼轩词题为《立春》,乃宋词名篇,亦为宋人通用之正体。辛词另有《会稽蓬莱阁怀古》是以文为词之典范,词情悲凉而豪放,词中多用文言虚词与文言句法,但全词意脉贯注,极为生动。无名氏一首抒写宫怨,最切合此调之声情,词云:「玉减香消,被婵娟误我,临镜妆慵。无聊强开强解,蹙破眉峰。凭高望远,但断肠、残月初钟。须信道、承恩在貌,如何教妾为容。风暖乌声和碎,更日高院静,花影重重。愁来待只滞酒,酒困愁浓。长门怨感,恨无金、买赋临邛。翻动念、年年女伴,越溪共采芙蓉。」陆放翁《初自南郑来成都作》词乃感慨时事与言志之作。此调音节较响亮,而调势于奔放中归于收敛,多为豪放词人所用以言志抒情,但亦可表达婉约与含蓄之情。南宋词人用者较众。此调有两体。一为平韵体,始见《梅苑·卷一》载宋张子野词。《词谱·卷二十四》:「皆以前后段起句用韵、不用韵辨体。」一为仄韵体,见宋康伯可《顺庵乐府》。宋有无名氏词名《汉宫春慢》,见《高丽史·乐志二》。《梦窗词集》入「夹钟商」。各家句豆多有出入,兹以《稼轩长短句》为准。九十六字,前后阕各四平韵。

「会稽蓬莱阁怀古」:广信书院本原题作「会稽蓬莱阁观雨」,而并无观雨之意境。《汉宫春·秦望山头》阕原题作「会稽蓬莱阁怀古」却有「乱云急雨」句,写雨天景色。因径将两词题中之「观雨」与「怀古」二语词互换。

秋风亭:南宋·张淏《会稽续志》:「秋风亭在观风堂之侧,其废已久,嘉定十五年,汪纲即旧址再建。纲自记于在柱云:『秋风亭辛稼轩曾赋词,脍炙人口,今废矣。馀即旧基面东为亭,复创数椽于后,以为宾客往来馆寓之地,当必有高人胜士如宋玉、张翰来游其间,游目骋怀,幸为我留,其毋遽起悲吟思归之兴云。』」按:《会稽续志》此文,不著秋风亭创始于何人,唯据下引张约斋和章题中「稼轩即帅浙东,作秋风亭成,以长短句寄馀」诸语,知其为稼轩手创也。

「亭上秋风,记去年袅袅」、「只今木落江冷,眇眇愁馀」句:战国楚·屈原《楚辞·九歌·湘夫人》:「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山河举目虽异,风景非殊」句: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言语》:「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饮宴。周侯(顗(yǐ))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皆相视流涕,唯王丞相(导)愀然变色曰:『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邪?』」

「功成者去」句:《战国策·卷五·〈秦策三·蔡泽见逐于赵〉》:「蔡泽(谓应侯)曰:『……夫四时之序,成功者去。……』」

团扇:《汉书·外戚传》载班婕妤《怨歌行》云:「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茫茫禹迹都无」句:《左传·襄公四年》:「虞人之箴曰:『芒芒禹迹,画为九州。』」《史记·卷二·夏本纪》:「或言禹会诸侯江南,计功而崩,因葬焉,命曰会稽。会稽者,会计也。」南朝宋·裴龙驹《集解》:「《越传》曰:『禹到大越,上苗山,大会计,爵有德,封有功,因而更名苗山曰会稽。』」

茂陵词:茂陵,汉武帝陵名。汉武帝《秋风辞》云:「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汎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拟相如:《汉书·卷八十七上·扬雄传》:「先是时,蜀有司马相如,作赋甚弘丽温雅,雄心壮之,每作赋,常拟之以为式。」

江冷:《新唐书·卷二百零一·〈文艺列传·崔信明传〉》:「崔信明,青州益都人。高祖光伯,仕后魏为七兵尚书。信明之生,五月五日日方中,有异雀鸣集庭树,太史令史良为占曰:『五月为火,火主《离》,《离》为文,日中,文之盛也,雀五色而鸣,此儿将以文显。然雀类微,位殆不高邪。』及长,强记,美文章。乡人高孝基尝语人曰:『崔生才富,为一时冠,但恨位不到耳。』隋大业中,为尧城令。窦建德僭号,而信明族弟敬素者,为贼鸿胪卿,自谓得意,语信明曰:『夏王英武,有举天下心,士女襁负而至不可数。兄不以此时立功立事,岂所谓见几不俟终日乎?』答曰:『昔申胥海隅钓师,能固其节。尔欲吾屈身贼中求斗筲邪?』遂逾城去,隐太行山。贞观六年,有诏即家拜兴势丞。迁秦川令,卒。信明蹇亢,以门望自负,尝矜其文,谓过李百药,议者不许。扬州录事参军郑世翼者,亦骜倨,数恌轻忤物,遇信明江中,谓曰:『闻公有「枫落吴江冷」,愿见其馀。』信明欣然多出众篇,世翼览未终,曰:『所见不逮所闻!』投诸水,引舟去。」

莼鲈:《晋书·卷九十二·〈文苑列传·张翰传〉》:「张翰,字季鹰,吴郡吴人也。……翰有清才,善属文,而纵任不拘,时人号为『江东步兵』。……翰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驾而归。」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识鉴》:「张季鹰辟齐王东曹掾,在洛,见秋风起,因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驾便归。俄而齐王败,时人皆谓见机。」

新凉灯火:唐·韩昌黎《符读书城南》:「时秋积雨霁,新凉入郊墟。灯火稍可亲,简编可卷舒。」

赏析

起句化用《九歌·湘君》「袅袅兮秋风」句。「山河举目虽异」二句,是用《世说新语·言语》中典故。东晋时南渡士大夫常到新亭聚游饮宴,周侯中坐而叹,说:「风景不殊,正自有河山之异」。皆相视流泪。作者登秋风亭时与东晋士大夫有同感,看到风景依旧,山河破碎,西风苍凉,因而无限感慨。以下「功成者去」二句也连用典。《战国策·秦策》:「蔡泽谓应侯日:『四时之序,成功者去』。」「团扇」句出自《汉书·外戚传》,载班婕妤《怨歌行》:「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风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这二句作者借以对宋廷排挤抗金爱国将领的作法表示不满。接下去作者看到,秋风中夕阳西下,可是当年大禹治水的遗迹已茫茫不见,无处寻觅了。据《史记·夏本纪》载,舜、禹时,洪水滔天,大禹与众决九川而致四海,天下为治,大禹即帝位后,东巡狩,至会稽而崩,至今绍兴会稽山有禹陵、禹庙。明末陈卧子曾有诗句:「禹陵风雨思王会,越国山川出霸才。」(《钱塘东望有感》)思念大禹的功迹,哀叹明之将亡。稼轩言外之意也是追忆大禹拯救陆沉的勋业,慨叹南宋无英雄人物能力挽狂澜。

下阕依然在怀古,又提及历史上一位英雄君主。汉武帝巡行河东时作有《秋风辞》,说:「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稼轩在秋风亭上联想《秋风辞》,不仅只是节令上的偶合。他借以缅怀汉武帝为抗击匈奴、强盛帝国所作的杰出功绩。这三句表面是说,汉武帝传颂千古的风流辞章,足可以与司马相如的辞赋媲美。这里似是赞扬汉武的文采,实是歌颂他的武略,暗指宋廷的懦弱无能。以下亦用《九歌》句:「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嫡娟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作者用此怅望江南半壁河山,缅怀大禹、汉武帝,情绪依然十分愤慨。以下句意一转,说:朋友们来信劝告我,不要留恋官场而忘记归隐。「莼鲈」用东晋张翰因秋风起思归故乡的典故,这里以友人来信的口气说出,还是弃官退隐吧。这是作者回顾历史以后,面对冷酷的现实所产生的心理矛盾。结尾却并不回答朋友,只是说:谁曾想到在这清凉的秋夜,我正挑灯攻读太史公书。《史记》其中一系列爱国英雄的纪传,如廉颇、李广等,效命疆场、威震敌胆且晚年倍受压抑,悲愤壮烈,曾深深激动稼轩夜读之心。这时稼轩六十四岁,其老龮伏枥之志不衰。

词中运用典故描绘秋天景象,并表现了怀念北方的爱国思想和在政治上遭受打击的悲凉情绪。篇末通过对友人的答话,表现自己不甘心于长期退隐,而积极关心政治,准备有所作为。

评析

《汉宫春·会稽秋风亭怀古》是南宋词人辛稼轩的作品。该词抒发了怀古之幽情。全词紧紧扣住「秋风」着笔,浮想联翩却又自抒胸怀。该词层层铺叙,笔笔联想,将家国之叹、兴亡之感以及个人遭遇之愤完美地结合在一起。该词雄浑沉郁,体现了词人「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令人敬佩的高风亮节。

辑评

清·陈亦峰《云韶集》:高绝,超绝。既沉着,又风流;既婉转,又直捷。句意深长,尤为千古杰作。迹似渊明,志如子美。」

清·陈亦峰《白雨斋词话》:「功成者去」四句于悲壮中见浑厚」。

南宋·张镦:江南久无豪气,看规恢意概,当代谁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