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遇乐·戏赋辛字,送茂嘉十二弟赴调
[宋代] 辛弃疾
烈日秋霜,忠肝义胆,千载家谱。得姓何年,细参辛字,一笑君听取。艰辛做就,悲辛滋味,总是辛酸辛苦。更十分,向人辛辣,椒桂捣残堪吐。
世间应有,芳甘浓美,不到吾家门户。比著儿曹,累累却有,金印光垂组。付君此事,从今直上,休忆对床风雨。但赢得,鞾纹绉面,记余戏语。
译文

家先辈们都是具有忠肝义胆的人物,而且他们都禀性刚直严肃,如「烈日秋霜」,令人可畏而又可敬。我们祖上从何年获得这个姓氏?又是怎样才得到这样的姓呢?我来细细参详,认真品味,以博取你听后一笑吧。我们辛家这个「辛」字,是由「艰辛」做成,含着「悲辛」滋味,而且总是与「辛酸、辛苦」的命运结成不解之缘啊!辛者,辣也,这是我们辛家人的传统个性,而有些人不堪其辛辣,就像喫到捣碎的胡椒肉桂,却欲呕吐。

如芳香甜美的荣华富贵,世间纵然有,但从来不到我们辛氏家门。比不得人家子弟们,腰间挂着一串串金光灿烂的金印,何等趾高气扬!谋取高官显爵、光宗耀祖之事,就交给你了。从今往后,你青云直上的时候,不必回想今天咱们兄弟之间的这场对床夜语;不过,官场有官场的一套,做大官就得扭曲辛家的刚直性格,那种逢人陪笑的日子也并不好过呢。希望你能够记起今天我说的这些玩笑话啊。

注释

永遇乐(lè):词牌名。南宋·周草窗《天基节乐次》:「乐奏夹钟宫,第五盏,觱篥(bì lì)起《永遇乐慢》。」此调有平韵、仄韵两体。仄韵者始自北宋,《乐章集》注「林钟商」。晁无咎词名《消息》,自注「越调」。清·毛稚黄《填词名解》云:「《永遇乐》,歇拍调也。唐杜秘书工小词,邻家有小女名酥香,凡才人歌曲悉能吟讽,尤喜杜词,遂成逾墙之好。后为仆所诉,杜竟流河朔。临行,述《永遇乐》词决别,女持纸三唱而死。第未知此调,创自杜与否。」所引故事不可考;大抵创自唐之中叶。明末清初·万红友《词律》引晁无咎《消息》注云:「自过腔,即越调《永遇乐》。」是此词又为越调也。兹以苏、辛词为准。一百四字,前后阕各四仄韵。平韵者始自南宋,陈允平创为之。

「戏赋辛字,送茂嘉十二弟赴调」句:四卷本丁集作「戏赋辛字,送十二弟赴都」。

烈日秋霜:喻为人刚毅正直。《新唐书·卷一百五十三·〈段秀实颜真卿传·赞〉》:「呜呼,虽千五百岁,其英烈言言,如严霜烈日,可畏而仰哉!」宋·苏东坡《王元之画像赞》:「然公犹不容于中,耿然如秋霜夏日,不可狎玩,至于三黜以死。」

家谱:此指辛氏家谱。

细参:仔细品味。

椒桂捣残:曾布有《从驾》诗二首,其一押「辛」字韵,东坡曾次韵以和;后又成《再和》二首,恐曾之厌其烦数,故于首篇结语云:「最后数篇君莫厌,捣残椒桂有馀辛。」南宋初,蔡绦撰《西清诗话》乃云:「曾子开赋《扈跸》诗,押『辛』韵,韵窘束而往返络绎不已,东坡厌之,复和云:『读罢君诗何所似,捣残薑桂有馀辛。』顾问客曰:『解此否?谓唱首有辣气故耳。』」不唯颠倒事实,且至改窜原诗,则诬妄为甚矣。椒桂,胡椒、肉桂;捣残,捣碎。

「累累却有,金印光垂组」句:《汉书·卷九十三·〈佞幸传·石显传〉》:「石显字君房,济南人。……显与中书仆射牢梁、少府五鹿充宗结为党友,诸附倚者皆得宠位。民歌之曰:『牢邪?石邪?五鹿客邪?印何累累,绶若若邪!』言其兼官据势也。」累累,连续成串;组,古代佩印用的绶。

对床风雨:谓手足情深挚。唐·韦苏州《示全真元常》诗:「宁知风雪夜,复此对床眠。」宋·苏颍滨《逍遥堂会宿》诗序:「辙幼从子瞻读书,未尝一日相舍。既壮,将游宦四方,读韦苏州诗,至『安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恻然感之,乃相约早退为闲居之乐。故子瞻始为凤翔幕府,留诗为别曰:『夜雨何时听萧瑟。』其后子瞻通守馀杭,复移守胶西,而辙滞留于淮阳、济南,不见者七年。熙宁十年二月,始复会于澶濮之间,相从来徐,留百馀日。时宿于逍遥堂,追感前约,为二小诗记之。」

靴纹绉面:宋·欧阳文忠《归田录·卷二》:「京师诸司库务,皆由三司举官监当。而权贵之家子弟亲戚,因缘请托,不可胜数,为三司使者常以为患。田元均为人宽厚长者,其在三司,深厌于请者,虽不能从,然不欲峻拒之,每温颜强笑以遣之。尝谓人曰:『作三司使数年,强笑多矣,直笑得面似靴皮。』士大夫闻者传以为笑,然皆服其德量也。」此喻面容褶皱似靴纹。靴纹,四卷本丁集作「靴纹」。

评析

这首词寓庄于谐,语句妙趣横生而又意味深长,着重于本门家世和个人感受的表白。上阕正面而说,起笔八字,总括辛氏忠烈家风,并贯穿全篇。诗词向以「同字相犯」为大戒,这首词却连用了五个辛字,就「辛」字内涵和外延巧做文章,既自然贴切扣了题,又淋漓尽致地渲染了词情。下阕对比而谈,别家的「芳甘浓美」、「累累」、「金印」反衬自家的清白俭朴、仕途坎坷。通篇诙谐风趣,实则语重心长。

这首《永遇乐》是送茂嘉赴调。起头句掷地有声,彷彿一个家族精神的宣言。根据宋代的有关规定,地方官吏任期届满,都要进京听候调遣,如果没有特殊原因,另予调遣时,都会升官使用。所以这是一件喜事,是一次愉快的分别。因为这是送同族兄弟出去做官,稼轩颇有感触,便说起他们辛家门的「千载家谱」。「烈日秋霜,忠肝义胆,千载家谱」,词的一开头就掮出家谱,说辛家门先辈们都是具有忠肝义胆的人物,而且他们都禀性刚直严肃,如「烈日秋霜」,令人可畏而又可敬。「烈日秋霜」,比喻风节刚直,如《新唐书·段秀实传赞》:「虽千五百岁,其英烈言言,如严霜烈日,可畏而仰哉。」

词的开头三句「自报家门」,倒不是虚夸,而是有史为证的。辛氏是一个古老家族,传说夏启封支子于莘,莘、辛声相近,后为辛氏。商有辛甲,一代名臣,屡谏纣王,直言无畏。辛家世代刚烈正直,忠诚不阿,如酷暑烈日、寒秋严霜,烈日、严霜与「辛」之间的共通点触发了下文。「戏赋辛字」,从自己姓辛这一点大发感慨与议论,以妙趣横生的戏语出之,而又意味深长。辛氏的家族史被词人以「一笑君听取」后的三句话来概括,句句不离「辛」字。辛家人的功业都是艰辛创立的。其间饱尝悲苦,命运总是艰苦辛酸。在概括的基础上,稼轩又对「辛」字所包含的辛辣之意加以发挥,椒桂的辛辣让一般人不堪忍受,就像个性辛辣之人让人避而远之。这里,与其说是对辛氏家族成员个性的一般概括,不如说是词人的夫子自道。他才大气高、刚直不阿,容易与世龃龉,不为人所容,正是这样的个性导致了仕途坎坷、屡遭弹劾。

后句对家族历史命运的回顾自然引出下阕与其他家族的比较,由其他家族的显赫引出官运、仕途的话题,进而回到词作送弟赴官的主题上。「芳甘浓美」因上阕的「辛辣」而发,这一层表面的口感比较暗示了家族命运之迥异。看看别人世代显要、门第生辉,而这样的美事总轮不到辛家,自己就是一个仕途多舛的例证,所以希望就寄托在即将远行赴任的族弟身上了。唐人韦苏州《示全真元常》诗云:「宁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东坡、颍滨兄弟读此诗很有感触。他们憧憬风雨夜兄弟对床而眠的生活,相约早日退隐,共享闲居之乐。作者用「对床」之典一方面流露出依依惜别的兄弟情谊,而另一方面却以一个坚决的「休忆」否定了对退隐、闲居的向往。光宗耀祖、改变家族命运的事业要靠远行之人来完成。他必须勇往直前,不能回顾流连。稼轩其他的送别之作多勉励人建功立业,匡救国家,而这一次至少从字面看是为光耀门楣。

「鞾纹绉面」,典出欧阳文忠《归田录》:北宋田元均任三司使,请托人情者不绝于门,他深为厌恶,却又只好强装笑脸,虚与应酬。曾对人说:「作三司使数年,强笑多矣,直笑得面似靴皮。」茂嘉赴调,稼轩祝贺他高升,自是送别词中应有之意。而用「鞾纹绉面」之事,于祝辞里却有讽劝。实际上是说:官场有官场的一套,做大官就得扭曲辛家的刚直性格,那种逢人陪笑的日子也并不好过呢。到头来也会后悔的。

全词就像在写兄弟二人在聊家常,气氛亲切、坦诚,语言风趣优美,从开头到结尾都在围绕姓氏谈天说地,把「辛」这一普通姓氏解说得淋漓尽致,寓化于谐,明显地表现出作者通过填词来抒发感情,发表议论的这一进步倾向,这对于传统的词作来说,有点格格不入。但无论从思想内容还是艺术表现手法,都不失为值得肯定的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