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宋代] 辛弃疾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译文

历经千古的江山,再也难找到像孙权那样的英雄。当年的舞榭歌台还在,英雄人物却随着岁月的流逝早已不复存在。斜阳照着长满草树的普通小巷,人们说那是当年刘裕曾经住过的地方。回想当年,他领军北伐、收复失地的时候是何等威猛!

然而刘裕的儿子刘义隆好大喜功,仓促北伐,却反而让北魏太武帝拓跋焘乘机挥师南下,兵抵长江北岸而返,遭到对手的重创。我回到南方已经有四十三年了,看着中原仍然记得扬州路上烽火连天的战乱场景。怎么能回首啊,当年拓跋焘的行宫外竟有百姓在那里祭祀,乌鸦啄食祭品,人们过着社日,只把他当作一位神祗来供奉,而不知道这里曾是一个皇帝的行宫。还有谁会问,廉颇老了,饭量还好吗?

注释

永遇乐(lè):词牌名。南宋·周草窗《天基节乐次》:「乐奏夹钟宫,第五盏,觱(bì)篥(lì)起《永遇乐慢》。」此调有平韵、仄韵两体。仄韵者始自北宋,《乐章集》注「林钟商」。晁无咎词名《消息》,自注「越调」。清·毛稚黄《填词名解》云:「《永遇乐》,歇拍调也。唐杜秘书工小词,邻家有小女名酥香,凡才人歌曲悉能吟讽,尤喜杜词,遂成逾墙之好。后为仆所诉,杜竟流河朔。临行,述《永遇乐》词决别,女持纸三唱而死。第未知此调,创自杜与否。」所引故事不可考;大抵创自唐之中叶。明末清初·万红友《词律》引晁无咎《消息》注云:「自过腔,即越调《永遇乐》。」是此词又为越调也。兹以苏、辛词为准。一百四字,前后阕各四仄韵。平韵者始自南宋,陈允平创为之。

京口:即今江苏镇江。唐·李弘宪《元和郡县志·卷二十六·〈江南道·润州〉》:「今为浙西观察使理所。……本春秋吴之朱方邑,始皇改为丹徒。汉初为荆国,刘贾所封。后汉献帝建安十四年,孙权自吴理丹徒,号曰『京城』,今州是也。十六年迁都建业,以此为京口镇。」

北固亭:清·顾宛溪《读史方舆纪要·卷二十五·〈南直·镇江府·北固山〉》:「北固山在城北一里府治后,下临长江。自晋以来,郡治皆据其上。三面临水,回岭斗绝,势最险固,因名,盖郡之主山也。蔡谟起楼于其上,以贮君实,谢安复营葺之。……大同十年,武帝登望,久之曰:『此岭下足须固守,然于京口,实乃壮观。』于是改楼曰北顾楼。」南宋·陈季麟《北固山志·卷二·建置》:「北固山在山上,晋蔡谟建。《梁纪》云:『大同十年春三月乙酉幸京口城北固楼,改名北顾。』乾道己丑守臣待制陈天麟补建,有碑记(嘉定甲戌,待制史弥坚命吏访得,裂为三而失其一)。楼或亭名。旧亭在郡圃后,绍熙壬子殿撰赵彦逾徙于山,西向。嘉泰壬戌阁学黄由增广之。」

孙仲谋:三国时吴国开国皇帝孙权,字仲谋,吴郡富春县(今浙江富阳)人,曾建都京口。长沙太守孙文台次子,幼跟兄孙伯符平江东,汉献帝建安五年(西元二〇〇年)孙伯符早逝。孙仲谋继位江东之主。

舞榭歌台:演出歌舞之台榭,此代指孙仲谋故宫。

「斜阳草树,寻常巷陌」句:宋·周美成《西河·金陵怀古》词:「燕子不知何世,入寻常、巷陌人家,相对如说兴亡,斜阳里。」寻常,古代长度单位,八尺为寻,倍寻为常,遂状窄狭,亦引伸为普通、平常。

寄奴:南朝宋武帝刘裕,字德舆,小字寄奴。自其高祖随晋渡江,即居于晋陵郡丹徒县之京口里。

金戈铁马,五代后唐李袭吉《论梁书》:「毒手尊泉,交相于暮夜;金戈铁马,蹂践于明月。」二者皆为当时精良军事装备,此代指精锐部队。金戈,用金属所制之长枪;铁马,披著铁甲之战马。

「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句:宋武帝曾两次领兵北伐,收复洛阳、长安等地。

元嘉草草:宋武帝第三子宋文帝年号。宋文帝好大喜功,仓促北伐,反为北魏太武帝趁机以骑兵集团南下,直抵长江北岸,重创刘宋而返。草草,轻率。

封狼居胥:古时积土为坛于山上,祭天曰「封」,祭地曰「禅」,以庆胜。《史记·卷一百十一·〈卫将军骠骑列传·骠骑传〉》:「元狩四年春,上令大将军青、骠骑将军去病将各五万骑,步兵转者踵军数十万,而敢力战深入之士皆属骠骑。骠骑始为出定襄,当单于。捕虏言单于东,乃更令骠骑出代郡,令大将军出定襄。郎中令为前将军,太仆为左将军,主爵赵食其为右将军,平阳侯襄为后将军,皆属大将军。兵即度幕,人马凡五万骑,与骠骑等咸击匈奴单于。……骠骑将军亦将五万骑,车重与大将军军等,而无裨将。悉以李敢等为大校,当裨将,出代、右北平千馀里,直左方兵,所斩捕功已多大将军。军既还,天子曰:『骠骑将军去病率师,躬将所获荤粥之士,约轻赍,绝大幕,涉获章渠,以诛比车耆,转击左大将,斩获旗鼓,历涉离侯。济弓闾,获屯头王、韩王等三人,将军、相国、当户、都尉八十三人,封狼居胥山,禅于姑衍,登临翰海。执卤获丑七万有四百四十三级,师率减什三,取食于敌,闲行殊远而粮不绝,以五千八百户益封骠骑将军。』」《宋书·卷七十六·王玄谟传》:「玄谟每陈北侵之策,上谓殷景仁曰:『闻王玄谟陈说,使人有封狼居意。』」词中用「元嘉北伐」失利事,以影射南宋「隆兴北伐」。狼居胥山,在内蒙古自治区西北部。

赢得:落得。

仓皇北顾:宋文帝刘义隆命王玄谟率师北伐,为北魏太武帝拓跋焘击败,魏趁机大举南侵,直抵扬州,吓得宋文帝亲自登上建康幕府山向北观望形势。《宋书·卷九十五·索虏传》:「(元嘉八年)上以滑台战守弥时,遂至陷没,乃作诗曰:『逆虏乱疆埸,边将婴寇仇。坚城效贞节,攻战无暂休。覆沈不可拾,离机难复收。势谢归涂单,于焉见幽囚。烈烈制邑守,舍命蹈前修。忠臣表年暮,贞柯见严秋。楚庄投袂起,终然报强雠。去病辞高馆,卒获舒国忧。戎事谅未殄,民患焉得瘳。抚剑怀感激,志气若云浮。愿想淩扶摇,弭旆拂中州。爪牙申威灵,帷幄骋良筹。华裔混殊风,率土浃王猷。惆怅惧迁逝,北顾涕交流。』」

四十三年:稼轩于宋高宗绍兴三十二年(西元一一六二年)正月,奉表南归,至宋宁宗开禧元年(西元一二〇五年)春于京口作此词,恰为四十三年。

烽火扬州路:隆兴二年(西元一一六四年)金兵渡淮陷濠州、滁州而至扬州。

可堪:表面意为可以忍受得了,实犹「岂堪」、「那堪」,即怎能忍受得了。堪,忍受。

佛(Bì)狸祠:北魏太武帝小字佛狸。南朝宋元嘉二十七年(西元四五〇年),北魏太武帝曾反击刘宋,两月内兵锋南下,五路远征军分道并进,从黄河北岸直驱长江北岸,并于瓜步山建立行宫,即后之佛狸祠。《宋书·卷九十五·索虏传》:「索头虏姓托跋氏,其先汉将李陵后也。陵降匈奴,有数百千种,各立名号,索头亦其一也。……(托跋)嗣死,谥曰明元皇帝,子焘字佛狸代立。」宋·陆放翁《入蜀记·卷二》:「(乾道六年七月)四日,风便,解缆挂帆,发真州。岸下舟相先后发者甚众,烟帆映山,缥缈如画。有顷,风愈厉,舟行甚疾。过瓜步山,山蜿蜓蟠伏,临江起小峰,颇巉峻。绝顶有元魏太武庙,庙前大木可三百年。一井已眢,传以为太武所凿,不可知也。太武以宋文帝元嘉二十七年南侵至瓜步,建康戒严。太武凿瓜步出为蟠道,于其上设毡庐,大会群臣,疑即此地。王文公诗所谓『丛祠瓜步认前朝』是也。梅圣俞题庙云:『魏武数忘归,孤军驻山顶。』按太武初未尝败,圣俞误以佛狸为曹瞒耳。山出玛瑙石,多虎豹害人,往时大将刘宝,每募人捕虎于此。周世宗伐南唐,齐王景达自瓜步渡江,距六合二十里设栅,亦此地也。入夹行数里,沿岸园畴衍沃,庐舍竹树极盛,大抵多长芦寺庄。出夹望长芦,楼塔重复。自江淮兵火,官寺民庐,莫不残坏,独此寺之盛,不减承平,至今日常数百众。江面渺瀰无际,殊可畏。李太白诗云『维舟至长芦,目送烟云高』是也。晚泊竹筱港,有居民二十馀家,距金陵三十里。」

「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句:南宋时的当地老百姓只把佛狸祠作为供奉神祇之所,而不知其曾为北魏太武帝之行宫。神鸦,指在庙里吃祭品之乌鸦。社鼓,祭祀时之鼓声。

「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句:廉颇:战国时赵国名将。《史记·卷八十一·〈廉颇蔺相如列传·廉颇传〉》:「廉颇居梁,久之,魏不能信用。赵以数困于秦兵,赵王思复得廉颇,廉颇亦思复用于赵。赵王使使者视廉颇尚可用否。廉颇之仇郭开多与使者金,令毁之。赵使者既见廉颇,廉颇为之一饭斗米,肉十斤,被甲上马,以示尚可用。赵使还报王曰:『廉将军虽老,尚善饭,然与臣坐,顷之三遗矢矣。』赵王以为老,遂不召。」

赏析

词以「京口北固亭怀古」为题。京口是三国时吴大帝孙权设置的重镇,并一度为都城,也是南朝宋武帝刘裕生长的地方。面对锦绣江山,缅怀历史上的英雄人物,正是像稼轩这样的志士登临应有之情,题中应有之意,词正是从这里着笔的。

上阕怀古抒情。第一第二句中,「千古」,是时代感,照应题目「怀古」;「江山」是现实感,照应题目「京口北固亭」。作者站在北固亭上瞭望眼前的一片江山,脑子里一一闪过千百年来曾经在这片土地上叱咤风云的英雄人物,他首先想到三国时吴国的皇帝孙权,他有着统一中原的雄图大略,在迁都建业以前,于建安十四年(西元二〇九年)先在京口建「京城」,作为新都的屏障,并且打垮了来自北方的侵犯者曹操的军队,保卫了国家。可是如今,像孙权这样的英雄已无处寻觅的了。诗人起笔便抒发其江山依旧,英雄不再、后继无人的感慨。而后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在上句的基础上推进一层,非但再也找不到孙权这样的英雄人物,连他当年修建的「舞榭歌台」,那些反映他光辉功业的遗物,也都被「雨打风吹去」,杳无踪迹了。下三句写眼前景,词人联想起与京口有关的第二个历史人物刘裕。写孙权,先想到他的功业再寻觅他的遗迹;写刘裕,则由他的遗迹再联想起他的功业。然后在最后三句回忆刘裕的功业。刘裕以京口为基地,削平了内乱,取代了东晋政权。他曾两度挥戈北伐,先后灭掉南燕、后秦,收复洛阳、长安,几乎可以克复中原,作者想到刘裕的功勋,非常钦佩,最后三句,表达了词人无限景仰的感情。英雄人物留给后人的印象是深刻的,可是刘裕这样的英雄,他的历史遗迹,如今也是同样地找不到了,只有那「斜阳草树,寻常巷陌」。

词的上阕借古意以抒今情,还比较轩豁呈露,在下阕里,作者通过典故所揭示的历史意义和现实感慨,就更加意深而味隐了。

「元嘉草草」三句,用古事影射现实,尖锐地提出一个历史教训。史称南朝宋文帝刘义隆「自践位以来,有恢复河南之志」。他曾三次北伐,都没有成功,特别是元嘉二十七年(西元四五〇年)最后一次,失败得更惨。用兵之前,他听取彭城太守王玄谟陈北伐之策,非常激动,说:「闻玄谟陈说,使人有封狼居胥意。」「有封狼居胥意」谓有北伐必胜的信心。当时分据在北中国的北魏,并非无隙可乘;南北军事实力的对比,北方也并不占优势。倘能妥为筹划,虑而后动,是能打胜仗,收复部分失地的。无如宋文帝急于事功,轻启兵端。结果不仅没有得到预期的胜利,反而招致北魏拓跋焘大举南侵,弄得国势一蹶而不振了。这一历史事实,对当时现实所提供的历史鉴戒,是发人深省的。作者援用古事近事影射现实,尖锐地提醒南宋统治者吸取前人的和自己的历史教训。

从「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开始,词由怀古转入伤今,联系自己,联系当今的抗金形势,抒发感慨。作者回忆四十三年前北方人民反抗异族统治的鬬争此起彼伏,如火如荼,自己也在战火弥漫的扬州以北地区参加抗金鬬争。后来渡淮南归,原想凭借国力,恢复中原,不期南宋朝廷昏聩无能,使他英雄无用武之地。如今自己已成了老人,而壮志依然难酬。稼轩追思往事,不胜身世之感。

下三句中的「回首」应接上句,由回忆往昔转入写眼前实景。这里值得探讨的是,佛狸是北魏的皇帝,距南宋已有七八百年之久,北方的百姓把他当作神来供奉,稼轩看到这个情景,不忍回首当年的「烽火扬州路」。稼轩是用「佛狸」代指金主完颜亮。四十三年前,完颜亮发兵南侵,曾以扬州作为渡江基地,而且也曾驻扎在佛狸祠所在的瓜步山上,严督金兵抢渡长江。以古喻今,佛狸很自然地就成了完颜亮的影子。如今「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与「四十三年,烽火扬州路」形成鲜明的对比,当年沦陷区的人民与异族统治者进行不屈不挠的鬬争,烽烟四起,但如今的中原早已风平浪静,沦陷区的人民已经安于异族的统治,竟至于对异族君主顶礼膜拜,这是痛心的事。不忍回首往事,实际就是不忍目睹眼前的事实。以此正告南宋统治者,收复失土,刻不容缓,如果继续拖延,民心日去,中原就收不回了。

最后作者以廉颇自比,这个典用得很贴切,内蕴非常丰富,一是表白决心,和廉颇当年服事赵国一样,自己对朝廷忠心耿耿,只要起用,当仁不让,奋勇争先,随时奔赴疆场,抗金杀敌。二是显示能力,自己虽然年老,但仍然和当年廉颇一样,老当益壮,勇武不减当年,可以充任北伐主帅;三是抒写忧虑。廉颇曾为赵国立下赫赫战功,可为奸人所害,落得离乡背井,虽愿为国效劳,却是报国无门,词人以廉颇自况,忧心自己有可能重蹈覆辙,朝廷弃而不用,用而不信,才能无法施展,壮志不能实现。稼轩的忧虑不是空穴来风,果然韩侂胄一夥人不能采纳他的意见,对他疑忌不满,在北伐前夕,以「用人不当」为名免去了他的官职。稼轩渴盼为恢复大业出力的愿望又一次落空。

在这首词中用典虽多,然而这些典故却用得天衣无缝,恰到好处,它们所起的作用,在语言艺术上的能量,不是直接叙述和描写所就这首词而论,用典多并小是稼轩的缺点,而正体现了他在语言艺术上的特殊成就。

全词豪壮悲凉,义重情深,放射着爱国主义的思想光辉。词中用典贴切自然,紧扣题旨,增强了作品的说服力和意境美。

评析

此词写于宋宁宗开禧元年(西元一二〇五年),辛稼轩六十六岁。当时韩侂胄执政,正积极筹划北伐,闲置已久的辛稼轩于前一年被起用为浙东安抚使,这年春初,又受命担任镇江知府,戍守江防要地京口。从表面看来,朝廷对他似乎很重视,然而实际上只不过是利用他那主战派元老的招牌作为号召而已。辛稼轩到任后,一方面积极布置军事进攻的准备工作;但另一方面,他又清楚地意识到政治鬬争的险恶,自身处境的孤危,深感很难有所作为。辛稼轩支持北伐抗金的决策,但是对独揽朝政的韩侂胄轻敌冒进的作法,又感到忧心忡忡,他认为应当做好充分准备,绝不能草率从事,否则难免重蹈覆辙,使北伐再次遭到失败。辛稼轩的意见没有引起南宋当权者的重视。一次他来到京口北固亭,登高眺望,怀古忆昔,心潮澎湃,感慨万千,于是写下了这首词中佳作。

上阕赞扬在京口建立霸业的孙权和率军北伐,气吞胡虏的刘裕,表示要像他们一样金戈铁马为国立功。下阕藉讽刺刘义隆表明自己坚决主张抗金但反对冒进误国的立场和态度。该词的抒发感慨连连用典,中间稍加几句抒情性议论以见,不仅体现了稼轩词好用典的特点,也可窥见「词论」的风格。

辑评

杨升菴《词品》:辛词当以京口北固亭怀古《永遇乐》为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