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台上忆吹箫
[宋代] 李清照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译文

狮子造型的铜炉里熏香冷透,床上棉被翻捲起红色的波浪,清晨勉强起来还是倦怠梳头。妆镜台随它铺满了厚厚尘垢,太阳光尽管能够照到那帘钩。就怕分别时刻心里十分难受,很多心事说不清难以张口。最近一段时日身体日渐消瘦,完全不是因为喝酒过量伤身,也不是因为看到景物而悲秋。

这回离别一走就这样算了吧,千万遍地唱起那首阳关三叠,也终究还是难以再次挽留。你离开桃源仙境一去难回头,我这里凤去楼空烟雾锁空楼。我整日对着楼前流水望不休,应该看我钟情的眸子泪双流。今后我只能呆望流水泪不休,寄托着我不断的相思与悲愁。

注释

凤凰台上忆吹箫:词牌名。此调始见于《晁氏琴趣外篇》。

金猊(ní):狮形铜香炉。

红浪:红色被铺乱摊在床上,有如波浪。

慵:懒。

宝奁(lián):华贵的梳妆镜匣。

干:关涉。

也则:依旧。

阳关:语出《阳关三叠》。王维《送元二使安西》诗:「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怀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后据此诗谱成《阳关三叠》,为唐宋时的送别之曲。此处泛指离歌。

武陵人远:沈祖棻《宋词赏析》:「武陵」,在宋词、元曲中有两个含义:一是指陶渊明《桃花源记》中的渔夫故事;一是指刘义庆《幽明录》中的刘、阮故事。此处借指爱人去的远方。韩琦《点绛唇》词:「武陵凝睇,人远波空翠。」

秦楼:即凤台,相传春秋时秦穆公女弄玉与其夫萧史乘凤飞升之前的住所。冯延巳《南乡子》词「烟锁秦楼无限事。」

烟锁秦楼:总谓独居妆楼。

眸(móu):指瞳神。《说文》:「目童(瞳)子也。」指眼珠。《景岳全书·卷二十七》引龙木禅师语曰:「……人有双眸,如天之有两曜,乃一身之至宝,聚五脏之精华。」

赏析

这首词是李清照抒写离愁的名篇之一。下面是中华诗词学会理事徐培均先生对此词的赏析要点。

词写离情,却略去了别时,只是截取了别前和别后两个横断面,加以深入地开掘。开头一个对句「香冷金猊,被翻红浪」,便给人冷漠悽清的感觉。金猊,指狻猊(狮子)形铜香炉。「被翻红浪」,语本柳永《凤栖梧》:「鸳鸯绣被翻红浪。」说的是锦被胡乱地摊在床上,在晨曦的映照下,波纹起伏,恍似捲起层层红色的波浪。金炉香冷,反映了词人在特定心情下的感受;锦被乱陈,是她无心折叠所致。「起来慵自梳头」,则全写人物的情绪和神态。这三句工炼沉稳,在舒徐的音节中寄寓着作者低沉掩抑的情绪。到了「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则又微微振起,恰到好处地反映了词人情绪流程中的波澜。然而她内心深处的离愁还未显露,给人的印象只是慵怠或娇慵。慵者,懒也。炉中香消烟冷,无心再焚,一慵也;床上锦被乱陈,无心折叠,二慵也;髻鬟蓬松,无心梳理,三慵也;宝镜尘满,无心拂拭,四慵也;而日上三竿,犹然未觉光阴催人,五慵也。慵而一「任」,则其慵态已达极点。词人为何大写「慵」字,目的仍在写愁。这个「慵」字是「词眼」,使读者从人物的慵态中感到她内心深处有个愁在。

「生怕离怀别苦」,开始切题,可是紧接着,作者又一笔宕开,「多少事,欲说还休」,万种愁情,一腔哀怨,本待在丈夫面前尽情倾吐,可是话到嘴边,又吞咽下去。词情又多了一层波折,愁苦又加重了一层。

「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她先从人生的广义概括致瘦的原因:有人是因「日日花前常病酒」(冯延巳《鹊踏枝》),有人是因「万里悲秋常作客」(杜甫《登高》),而自己却是因为伤离惜别这种不足与旁人道的缘由。

从「悲秋」到「休休」,是大幅度的跳跃。词人一下子从别前跳到别后,略去话别的缠绵和饯行的伤感,笔法极为精炼。「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阳关》,即《阳关曲》。离歌唱了千千遍,终是难留,惜别之情,跃然纸上。「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把双方别后相思的感情作了极其精确的概括。武陵人,用刘晨、阮肇典故,借指心爱之人。秦楼,一称凤楼、凤台。相传春秋时有个萧史,善吹箫,作凤鸣,秦穆公以女弄玉妻之,筑凤台以居,一夕吹箫引凤,夫妇乘凤而去。李清照化此典,既写她对丈夫赵明诚的思念,也写赵明诚对其妆楼的凝望,丰富而又深刻。同时后一个典故,还暗合调名,照应题意。

下阕后半段用顶真格,使各句之间衔接紧凑,而语言节奏也相应地加快,感情的激烈程度也随之增强,使词中所写的「离怀别苦」达到了高潮。「惟有楼前流水」句中的「楼前」,是衔接上句的「秦楼」,「凝眸处」是紧接上句的「凝眸」。把它们连起来吟诵,便有一种自然的旋律推动吟诵的速度,而哀音促节便在不知不觉中搏动人们的心弦。古代写倚楼怀人的不乏佳作,却没有如李清照写得这样痴情的。她心中的「武陵人」越去越远了,人影消失在迷濛的雾霭之中,她一个人被留在「秦楼」,呆呆地倚楼凝望。她那盼望的心情,无可与语;她那凝望的眼神,无人理解。唯有楼前流水,映出她终日倚楼的身影,印下她钟情凝望的眼神。词笔至此,主题似已完成了,而结尾三句又使情思荡漾无边,留有不尽意味。自从得知赵明诚出游的消息,她就产生了「新愁」,此为一段;明诚走后,洞房空设,佳人独坐,此又是「新愁」一段。从今而后,山高路远,枉自凝眸,其愁将与日俱增,愈发无从排遣了。

这首词写离愁,步步深人,层次井然。前阕用「慵」来点染,用「瘦」来形容;后阕用「念」来深化,用「痴」来烘托,由物到人,由表及里,层层开掘,揭示到人物灵魂的深处。而后阕的「新愁」与前阕的「新瘦」遥相激射,也十分准确地表现了「离怀别苦」的有增无已。在结构上,特别要注意「任宝帘尘满」中的「任」字,「念武陵人远」中的「念」字。这是两个去声领格字,承上启下,在词中起着关键性的转捩作用。从语言上看,除了后阕用了两个典故外,基本上是从生活语言中提炼出来的,自然中节,一片宫商,富有悽婉哀怨的音乐色彩。前人所谓「以浅俗之语,发清新之思」(邹袛谟《远志斋词衷》),信不虚也!

评析

本词调见于李清照词,是从《列女传》中弄玉和萧史故事取名。这首词当作于作者早期与赵明诚小别后。词人与丈夫赵明诚,感情甚笃、志趣投契,然仕路播迁,常造成两人分别。本篇是词人写别情的名篇,抒发了离别后思念的深情与独居的幽怨。起笔五句,借居处环境、器物透露自我心境。「冷」、「翻」、「慵」、「任」,贯注着主观情绪色彩。「生怕」句,约略一点,「新来瘦」之故,偏不说破,而以排除法予以暗示。

下阕承上意脉,直倾胸臆,千万遍阳关难留,见惜别情深。「念」字以下设想别后孤寂,「武陵」、「秦楼」两面着笔。流水作证,专写己方怀思之深。「又添」回应「新来瘦」,且表示承受离愁,已非一次。全词按生活的逻辑自然展开,情意又随叙事脉脉流淌;叙事抒情曲折跌宕,表现了女主人公丰富而复杂的内心世界。

辑评

明·杨慎批点本《草堂诗馀·卷四》:「欲说还休」与「怕伤郎、又还休道」同意。端的为著甚的?(评「新来瘦」以下三句)

明·茅映《词的·卷四》:出自然,无一字不佳。

明李攀龙《草堂诗馀隽·卷二》:(眉批)非病酒,不悲秋,都为苦别瘦。又:水无情于人,人却有情于水。(评语)写出一腔临别心神。而新瘦新愁,真如秦女楼头,声声有和鸣之奏。

明·沈际飞《草堂诗馀正集·卷三》:懒说出,妙。瘦为甚的,尤妙。「千万遍」,痛甚。转转折折,忤合万状。清风朗月,陡化为楚雨巫云;阿阁洞房,立变成离亭别墅。至文也。

明·李廷机《草堂诗馀评林·卷三》:宛转见离情别意,思致巧成。

明·陆云龙《词菁·卷二》:满楮情至语,岂是口头禅。

明·徐士俊《古今词统·卷十二》:亦是林下风,亦是闺中秀。

明·竹溪主人《风韵情词·卷五》:雨洗梨花,泪痕有在;风吹柳絮,愁思成团。易安此词颇似之。

清·邹袛谟《倚声初集·卷十六》:清照原阕,独此作有元曲意。阮亭(王士祯)此和不但与古人合缝无痕,殆戛戛上之。清照而在,当悲暮年颓唐矣。

清·王又华《古今词论》节录《〈掞天词〉序》:张祖望曰「词虽小道,第一要辨雅俗。结构天成,而中有艳语、隽语、奇语、豪语、苦语、痴语、没要紧语,如巧匠运斤,毫无痕迹,方为妙手。」古词中如……「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痴语也……此类甚多,略拈出一二……」

清·陈廷焯《云韶集·卷十》:此种笔墨,不减耆卿、叔原,而清俊疏朗过之。「新来瘦」三语,婉转曲折,煞是妙绝。笔致绝佳,馀韵尤胜。

刘乃昌《李清照词鉴赏》:……柳永写离情,细密有馀,蕴藉不足。李清照吸收了柳词精微细密之长,而以典重之笔出之。如柳永《凤栖梧》中:「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虽刻画工致,但失之轻浮:李清照把「被翻红浪」化用入词,与「香冷金猊」相配合,不仅笔力工,含蕴厚,且词格变得蕴藉典重。词的沉挚、曲折、典重,容易导向密丽晦暗,李清照这首词却又以语言平易、意脉贯串见长。所用几个典故,既贴切自然,又如盐溶于水,浑化不涩,以此又具有疏畅的特点……

王延梯、聂在富《百家唐宋词新话》:情真意切是这首词艺术上取得成功的基础。词人现身说法,直抒实感,故词中妙语实为感情的自然流露、浑然大成,是「天真之词」,非「人工之词」。以离别为苦本是人之常情,而李清照夫妇恩爱至深,又多次分离,这就使她对离别之苦有更深的体会。写这首词时词人已识尽了离愁的滋味,她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凭过去的经验,她想像得出空闺独守的寂苦,以致使她以「惜别」到「生怕」离别。过去分别虽然也愁,但她往往是不甘寂寞,或泛舟以遣愁,或借酒以浇愁,而今却是事不想做,话不愿说,只是沉默不语。感情沉静得多了,也复杂得多了,作品也就格外含蓄曲折。

蔡厚示《李清照作品赏析集》:这首词……处处都流露出她对丈夫的一片真情。调子虽然嫌低沉一点,但还是能使读者体会到她对生活的热爱和对幸福的向往。在当时理学家大力倡导封建礼教和漠视妇女地位的宋代,李清照敢于如此直率地表达自己的感情和欲望,不能不说是有点儿反抗性格。……李清照以「闺闱文笔自记」(馀正燮语)其深层的精神意识活动,又如此密致、大胆,自远非其他男性词人所能及。

陈祖美《读李清照作品心解》:这首词有更加丰富细腻的情愫,这种情愫往往是一个身闭闺闱的女子特有的,没有直接生活感受的作家很难写出这种情深意绵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