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淘沙
[宋代] 李清照
帘外五更风,吹梦无踪。画楼重上与谁同?记得玉钗斜拨火,宝篆成空。
回首紫金峰,雨润烟浓。一江春浪醉醒中。留得罗襟前日泪,弹与征鸿。
译文

五更时分一阵凄风从帘外吹进来,把我从梦中惊醒过来。要想重新登上画楼却不知道该与谁一道?记得当年无聊的用玉钗拨弄香火,如今宝篆香已经燃烧殆尽。

回首看向窗外的紫金山峰,水汽腾腾烟雾缭绕,看不到山的本来面目。看着一江春水向东流去,人却在半醒半醉之间。罗襦襟前还留着国破夫亡的的泪水,抚去这些把它们交付给远飞的大鴈。

注释

画楼:华丽的楼阁。

拨火:因为篆香燃过后成香灰,必须拨除香灰避免断了火路。

宝篆(zhuàn):即篆香,一种香屑萦回象篆文一样的香。宋·秦少游《画堂春》:「宝篆烟消龙凤,画屏云锁潇湘。」

紫金峰:即钟山,在今南京中山门外。

雨润烟浓:是指水蒸汽腾腾,雾气浓郁。

罗襟:意指罗襦的前襟。

弹:挥洒。

征鸿:即大鴈。

赏析

「帘外五更风,吹梦无踪。」发端两句,看似平淡,实最沉痛。「吹梦无踪,」有两种含义:一是说正在做着好梦。梦中相见,互诉衷肠,两情缝蜷,分外亲昵。孰料五更时分一阵凄风突然袭来,把好梦吹散,致使梦中情事,似有似无,『若隐若现,依稀恍惚,了无踪影。一是说在漫漫长夜中,二更、三更、四更都悄悄地过去了,直到五更天将亮时,凄风透过帘幕吹进室内,一股寒气直扑过来,人被搅扰惊醒,整整一夜,压根儿没有进入梦境。

醒来之后,只觉形单影隽,枕冷袭寒,空荡荡一无所有。这两种情况,都有可能。正如小晏所说:「梦魂纵有也成虚,那堪和梦无。」(《阮郎归》)所以如此,乃缘「帘外五更风」在作怪。「五更风」最会捉弄人,秦少游就曾被它捉弄过。《如梦令》云:「孤馆悄无人,梦断月堤归路。无绪,无绪,帘外五更风雨。」小别轻分,秦七尚感了无意绪,那死生异路,幽明永隔,除梦里有时相见,别无他法,然而「和梦也,新来不做。」则词人凄苦之情,又该怎样。这两句,实是一种不胜惋惜而又无限憎恨极其沉痛的呼唤。此中情意,在下面几句中,表达得更为深刻。

词人醒后,抬眼望,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画楼」打入脑际的,便是「重上」。因为在封建时代,妆楼与闺阁,是贵妇人主要活动场所。诸如登楼远眺,凭栏共语,饮酒赋诗,挑灯研读,都是在这个狭小的天地里。而这些闺帷韵事,唱随之乐,如今一去不复返了。所以一提及「画楼」,不期然而然的会发出「与谁同」的感慨。「与谁同」这一问,既说明词人正处于载独无依的境况中,同时还倾吐了重上时必是孤单单地无人相伴。个中滋味,与另词《御街行》「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所表达的情怀相一致。同样问得深沉,悲切,任何人读了,也会为之一掬同情之泪。

「记得玉钗斜拨火」二句,很明显是从「画楼」而忆及的闺中韵事之一。人的常情,越是在孤寂与痛苦之中,人们越是会常常忆起过去印象最深、极饶情趣的琐事,希望从饱含幸福与辛酸的回忆中,得到一点安慰。如前所述,李清照与丈夫赵明诚在金兵入侵前,朝夕相处,研究学问,日以继夜,乐此不疲。「玉钗斜拨火」这节的描写,正是对那时美好生活的追忆。「斜拨火」这一动作看闺帷中温卑的意趣,把人物形象活画了出来,使读者彷彿看到词人正手执玉钗,轻轻地拨弄着篆香上的灰烬。连她那兴致勃勃、心情欢快的神情和心灵手巧、娴熟利落的举止,都能体察得出。对当事人来说,这印象实在太深了,时刻不忘,恍如昨事。「记得」二字就表达了这种情意。而人们也能想象到:他们夫妇俩当年点着篆香,相对而坐,望着升起的烟柱,嗅着散发的芳香,冥思遐想,意会神谋,安定闲适,怡然自得的欢乐情景。「瑞脑香消魂梦断,」那一切的一切都象燃着的「宝篆」一样烟消香散,如同被吹散的梦一样,无影无踪,莫可追寻了。「宝篆成空,」份量极重,决不是小别轻分时「香冷金貌」、「瑞脑香消」所能比拟,简直可以说「万事皆空。」

过片「回首紫金峰」句,上承「画楼重上」而来。「回首」一句,自是载独无依,东西漂泊。欢乐也好,悲伤也好,都在词人脑海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每一思及,总想从这里找回什么,以慰愁怀,然而眼前所见,却是「雨润烟浓」水气云腾,烟雾弥俊,笼翠峰峦,挡住视野,看不到中原大好河山和可爱的故乡,那亲人「千里孤坟」上已拱的墓木就更不用说了。』于是悲从中来,愁思起伏,恰如紫金峰前大江汹涌,滚滚东流,不可遏止。「一江春浪醉醒中,」所蕴蓄的愁思,.不仅有己身孤苦伶仃之痛,更多的是国家危难局势飘摇之悲。这险恶的现实和不幸的遭遇,好似一场醒犹未醒的恶梦,噬啮着诗人破碎的心灵。顿使她陷于如醉如痴、迷离恍惚的状态中。此七字蕴义最富,极为含蓄,是全词的警句。陈廷焯说:「情词凄绝,多少血泪,」

「回首紫金峰,」故乡邀远,往事如烟,词人不禁清然泪下。「留得罗襟前日泪,弹与征鸿,这句措辞有力,悲中带愤。「留得」一词,与上文「记得」「回首」一气贯通,使全词结构更加显得缜密。「前日泪」是指国破、夫亡、家散等不幸所积累抛下的痛苦之泪。故乡远隔,亲人永别,千言万语,向谁诉说,她只得把满腔悲痛与愤慨所凝成的血泪,从湿透了的罗襟上拧了下来,对着征鸿用力弹去。「弹与征鸿」,化用鸿鴈传书事,可与朱希真「试倩悲风吹泪,过扬州」(《相见欢》)同样设想新奇。但就悼亡而言,则以借用嵇叔夜「目送归鸿手挥五絃」(《赠兄秀才入军》)句意,较为贴切。意思是说望着天际的归鸿,「倚楼无语理瑶琴,」通过琴声诉说凄苦情怀,寄托哀思,柳永所谓「无侈恨一,相思意,尽分付征鸿」(《雪梅香》)、贺铸「恨登山临水,手寄七絃桐乡目送归鸿」(《六州歌头》),所有词均如此都是这样。

评析

此词写得极其凄惋,感伤成分浓厚,可是读后并不感到消沉颓丧,反而被其流注于字里行间的真情实感所打动,引起共鸣,寄予同情。词中追思往事,叙写梦境,或表哀思,或诉衷肠,字字句句,无不从肺腑中出,以是感情眞挚深厚,语调委婉低回,故尔极饶情致,扣人心絃。

辑评

明·钱允治《续选草堂诗馀》:浪淘沙(帘外五更风)此词极与后主相似。

淸·陈亦峰《白雨斋词话》:「帘外五更风,吹梦无踪。画楼重上与谁同?记得玉钗斜拨火,宝篆成空。回首紫金峰,雨润烟浓。一江春浪醉醒中。留得罗襟前日泪,弹与征鸿。」凄艳不忍卒读,其为德父作乎?

清·况蕙风《〈漱玉词〉笺》:玉梅词隐:「前《孤鴈儿》云:『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箇人堪寄。』此阕云:『画楼重上与谁同,记得玉钗斜拨火,宝篆成空』皆悼亡词也,其清才也如彼,其深情也如此,玉台晚节之诬,忍令斯人任受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