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剪梅
[宋代] 李清照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译文

荷已残,香已消,冷滑如玉的竹席,透出深深的凉秋,轻轻脱换下薄纱罗裙,独自泛一叶兰舟。仰头凝望远天,那白云舒卷处,谁会将锦书寄来?正是雁群排成“人”字,一行行南归时候,月光皎洁浸人,洒满这西边独倚的亭楼。

花,自在地飘零,水,自在地漂流,一种离别的相思,你与我,牵动起两处的闲愁。啊,无法排除的是——这相思,这离愁,刚从微蹙的眉间消失,又隐隐缠绕上了心头。

注释

玉簟(diàn)秋:意谓时至深秋,精美的竹席已嫌清冷。

兰舟:《述异记》卷下谓:木质坚硬而有香味的木兰树是制作舟船的好材料,诗家遂以木兰舟或兰舟为舟之美称。一说「兰舟」特指睡眠的床榻。

锦书:对书信的一种美称。《晋书·窦滔妻苏氏传》云:苏蕙织锦为回文旋图诗,以赠其被徙流沙的丈夫窦滔。这种用锦织成的字称锦字,又称锦书。

雁字:群雁飞时常排成「一」字或「人」字,诗文中因以雁字称群飞的大雁。

赏析

词的起句「红藕香残玉簟秋」,领起全篇。一些词评家或称此句有「吞梅嚼雪、不食人间烟火气象」(梁晋竹《两般秋雨庵随笔》),或赞赏其「精秀特绝」(陈亦峰《白雨斋词话》)。它的上半句「红藕香残」写户外之景,下半句「玉簟秋」写室内之物,对清秋季节起了点染作用,说明这是「已凉天气未寒时」(韩致尧《已凉》诗)。全句设色清丽,意象蕴藉,不仅刻画出四周景色,而且烘托出词人情怀。花开花落,既是自然界现象,也是悲欢离合的人事象征;枕席生凉,既是肌肤间触觉,也是凄凉独处的内心感受。这一兼写户内外景物而景物中又暗寓情意的起句,一开头就显示了这首词的环境气氛和它的感情色彩。

上阕共六句,接下来的五句按顺序写词人从昼到夜一天内所作之事、所触之景、所生之情。前两句「轻解罗裳,独上兰舟」,写的是白昼在水面泛舟之事,以「独上」二字暗示处境,暗逗离情。下面「云中谁寄锦书来」一句,则明写别后的悬念。词人独上兰舟,本想排遣离愁;而怅望云天,偏起怀远之思。这一句,钩连上下。它既与上句紧相衔接,写的是舟中所望、所思;而下两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则又由此生发。可以想见,词人因惦念遊子行踪,盼望锦书到达,遂从遥望云空引出雁足传书的遐想。而这一望断天涯、神驰象外的情思和遐想,不分白日或月夜,也无论在舟上或楼中,都是萦绕于词人心头的。

这首词上阕的后三句,使人想起另外一些词句,如「日边消息空沉沉,画眉楼上愁登临」(郑文妻孙氏《忆秦娥》),「凭高目断,鸿雁来时,无限思量」(晏同叔《诉衷情》),「困倚危楼,过尽飞鸿字字愁」(秦少游《减字木兰花》),以及「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李后主《相见欢》),「玉楼明月长相忆」(温飞卿《菩萨蛮》),「明月,明月,照得离人愁绝」(冯正中《三台令》),其所抒写的情景,极其相似。如果联系这首词的起句,还令人想到李益的一首题作《写情》的七绝:「水纹珍簟思悠悠,千里佳期一夕休。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词与诗都写了竹席,写了月光,写了西楼,同样表达了刻骨的相思,对照之下,更觉非常相似。

词的过片「花自飘零水自流」一句,承上启下,词意不断。它既是即景,又兼比兴。其所展示的花落水流之景,是遥遥与上阕「红藕香残」、「独上兰舟」两句相拍合的;而其所象喻的人生、年华、爱情、离别,则给人以「无可奈何花落去」(晏同叔《浣溪沙》)之感,以及「水流无限似侬愁」(刘梦得《竹枝词》)之恨。词的下阕就从这一句自然过渡到后面的五句,转为纯抒情怀、直吐胸臆的独白。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二句,在写自己的相思之苦、闲愁之深的同时,由己身推想到对方,深知这种相思与闲愁不是单方面的,而是双方面的,以见两心之相印。这两句也是上阕「云中」句的补充和引申,说明尽管天长水远,锦书未来,而两地相思之情初无二致,足证双方情爱之笃与彼此信任之深。前人作品中也时有写两地相思的句子,如罗邺的《雁二首》之二「江南江北多离别,忍报年年两地愁」,韩偓的《青春》诗「樱桃花谢梨花发,肠断青春两处愁」。这两句词可能即自这些诗句化出,而一经镕铸、裁剪为两个句式整齐、词意鲜明的四字句,就取得脱胎换骨、点铁成金的效果。这两句既是分列的,又是合一的。合起来看,从「一种相思」到「两处闲愁」,是两情的分合与深化。其分合,表明此情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其深化,则诉说此情已由「思」而化为「愁」。下句「此情无计可消除」,紧接这两句。正因人已分在两处,心已笼罩深愁,此情就当然难以排遣,而是「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了。

这首词的结拍三句,是历来为人所称道的名句。王阮亭在《花草蒙拾》中指出,这三句从范文正《御街行》「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脱胎而来,而明人俞彦《长相思》之「轮到相思没处辞,眉间露一丝」两句,又是善用易安词句。这说明,诗词创作虽忌模拟,但可以点化前人语句,使之呈现新貌,融人自己的作品之中。成功的点化总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仅变化原句,而且高过原句。易安的这一点化,就是一个成功的例子,王阮亭也认为范句虽为李句所自出,而李句「特工」。两相对比,范句比较平实板直,不能收醒人眼目的艺术效果;李句则别出巧思,以「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这样两句来代替「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的平铺直叙,给人以眼目一新之感。这里,「眉头」与「心头」相对应,「才下」与「却上」成起伏,语句结构既十分工整,表现手法也十分巧妙,因而就在艺术上有更大的吸引力。当然,句离不开篇,这两个四字句只是整首词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并非一枝独秀。它有赖于全篇的烘托,特别因与前面另两个同样工巧的四字句「一种相思,两处闲愁」前后衬映,而相得益彰。同时,篇也离不开句,全篇正因这些醒人眼目的句子而振起。李廷机的《草堂诗馀评林》称此词「语意超逸,令人醒目」,读者之所以易于为它的艺术魅力所吸引,其原因在此。

评析

此词作于词人与丈夫赵德甫离别之后,寄寓著作者不忍离别的一腔深情,反映出少妇沉溺于情海之中的纯洁心灵。作品以其清新的格调,女性特有的沉挚情感,丝毫「不落俗套」的表现方式,给人以美的享受,是一首工致精巧的别情词作。

辑评

元·伊世珍《琅嬛记·卷中》引《外传》:易安结缡未久,明诚即负岌远遊。易安殊不忍别,觅锦帕书《一剪梅》词以送之。

明·杨升庵批点杨金本《草堂诗馀·卷三》:离情欲泪。读此始知高则诚、关汉卿诸人,又是效颦。

明·茅映《词的·卷三》:香弱脆溜,自是正宗。

明·李沧溟《草堂诗馀隽·卷五》眉批:「多情不随雁字去,空教一种上眉头。」评语:「惟锦书、雁字,不得将情传去,所以一种相思,眉头心头,在在难消。」

明·王凤洲《弇州山人词评》:李易安「此情无计可消除,方下眉头,又上心头。」可谓憔悴支离矣。

明·沈震峰《草堂诗馀正集·卷二》:时本落「西」字,作七字句,非调。是元人乐府妙句。关、郑、白、马诸君,固效颦耳。

明·李廷机《草堂诗馀评林·卷二》:此词颇尽离别之情,语意超逸,令人醒目。

明·张米庵《清河书画舫·申集》引《才妇录》:易安词稿一纸,乃清秘阁故物也。笔势清真可爱。此词《漱玉集》中亦载,所谓离别曲者耶?卷尾略无题识,仅有点定两字耳。录具于左:「(词略,唯「月满西楼」,作「月满楼」)」。右调(一剪梅)。

明·徐士俊《古今词统·卷十》:「楼」字上不必增「西」字。刘诚意「雁短人遥可奈何」亦七字句,仿此。

清·王阮亭《花草蒙拾》:俞仲茅小词云:「轮到相思没处辞,眉间露一丝。」视易安「纔下眉头,却上心头」,可谓此儿善盗。然易安亦从范希文「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语脱胎,李特工耳。

清·沈偶僧《古今词话·词辨·卷上》:周永年曰:《一剪梅》唯易安作为善。刘后村换头亦用平字,于调未叶。若「云中谁寄锦书来」,与「此情无计可消除」,「来」字、「除」字,不必用韵,似俱出韵。但「雁字回时月满楼」,「楼」字上失一「西」字。刘青田「雁短人遥可奈何」,「楼」上似不必增「西」字。今南曲只以前段作引子,词家复就单调,别名「剪半」。将法曲之被管弦者,渐不可究诘矣。

清·万红友《词律·卷九》:「月满楼」,或作「月满西楼」。不知此调与他词异。如「裳」、「思」、「来」、「除」等字,皆不用韵,原与四段排比者不同。「雁字」句七字,自是古调。何必强其入俗,而添一「西」字以凑八字乎?人若欲填排偶之句,自有别体在也。

清·张藕村《词林纪事·卷十九》:此《一剪梅》,变体也。前段第五句原本无「西」字,后人所增。旧谱谓脱去一字者,非。又按:《汲古阁宋词》,此阕载入《惜香乐府》,恐误。

清·梁晋竹《两般秋雨庵随笔·卷三》:易安《一剪梅》词起句「红藕香残玉簟秋」七字,便有吞梅嚼雪,不识人间烟火气象,其实寻常不经意语也。

清·陈亦峰《云韶集·卷十》:起七字秀绝,真不食人间烟火者。梁绍壬谓:只起七字已是他人不能到。结更凄绝。

清·陈亦峰《白雨斋词话·卷二》:易安佳句,如《一剪梅》起七字云:「红藕香残玉簟秋」,精秀特绝,真不食人间烟火者。

清·况夔笙《〈漱玉词〉笺》:玉梅词隐云,易安精研宫律,所以何至出韵。周美成倚声传家,为南北宋关键,其《一剪梅》第四句均不用韵,讵皆出韵耶?窃谓《一剪梅》调当以第四句不用韵一体为最早,晚近作者,好为靡靡之音,徒事和畅,乃添入此叶耳。

王学初《〈李清照集〉校注·卷一》:又按,易安适赵德甫时,两家俱在东京,德甫正为太学生,无负岌远遊事。此则(指本辑评「一」)所云,显非事实。而易安父(李文叔)称为李翁,一似不知其名者,尤见芜陋。《琅嬛记》乃伪书,不足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