灔滪堆赋
[宋代] 苏轼
序言: 世以瞿塘峡口灔滪堆为天下之至险,凡覆舟者,皆归咎于此石。以馀观之,盖有功于斯人者。夫蜀江会百水而至于夔,弥漫浩汗,横放于大野,而峡之大小,曾不及其十一。苟先无以龃龉于其间,则江之远来,奔腾迅快,尽锐于瞿塘之口,则其崄悍可畏,当不啻于今耳。因为之赋,以待好事者试观而思之。
天下之至信者,唯水而已。江河之大与海之深,而可以意揣。唯其不自为形,而因物以赋形,是故千变万化而有必然之理。掀腾勃怒,万夫不敢前兮,宛然听命,惟圣人之所使。
余泊舟乎瞿塘之口,而观乎灔滪之崔嵬,然后知其所以开峡而不去者,固有以也。蜀江远来兮,浩漫漫之平沙。行千里而未尝龃龉兮,其意骄逞而不可摧。忽峡口之逼窄兮,纳万顷于一杯。方其未知有峡也,而战乎灔滪之下,喧豗震掉,尽力以与石鬭,勃乎若万骑之西来。忽孤城之当道,钩援临冲,毕至于其下兮,城坚而不可取。矢尽剑折兮,迤逦循城而东去。于是滔滔汩汩,相与入峡,安行而不敢怒。
嗟夫,物固有以安而生变兮,亦有以用危而求安。得吾说而推之兮,亦足以知物理之固然。
译文

世人都以为瞿塘峡口的灔滪堆是天下最为危险的地方,凡是在此船沉舟覆的人,都把原因归罪于这块巨石。以我看来,它倒有功于这些人。蜀江融汇很多支流而奔流到夔州,水势浩大,奔流滔滔,横跨宽阔的原野,但三峡的宽度,还不到蜀江的十分之一。如果不是夔门的灔滪堆首先阻挡在三峡中,那么江水必然飞流直下,奔腾而泻,其锐势必定直冲瞿塘峡口,它的凶猛险恶之势,必定不仅像现在这样。正因为这样,所以我要为它作赋,以等待那些好事的人试着观察之后,慢慢地去思考。

天底下最有规律的事物,要算水了。江河的浩大和大海的深邃,都可以让人们用意识去揣度。但是唯有它没有固定的形状,而是随着其他事物的形状而变化,因此,千变万化而又具有自然界的规律。它奔腾飞流,汹涌狂怒,具有万夫不当的势力。要使它回转蜿蜒流动时,唯有圣人纔能够让它这样听话。

我乘着小船到瞿塘峡口,观察灔滪堆的险要、雄奇的气势,然后明白了它之所以在峡口顿开之时不离开此地,本来是有原因的。那蜀江从远处滚滚而来,浩浩荡荡漫流于平原沙洲,流经千里而没有受到阻挡,它的水势也就骄纵而暴孽势不可挡。忽然来到峡口,逼近狭窄之地,就像让万顷之水猛然汇在一个酒杯中。这大水还不知道有三峡,于是就猛然暴怒地疯狂冲击灔滪堆,喧闹着发出震天的吼声,尽力与这块巨石争鬬。滔滔之势就像万马奔腾从西而来,忽然遇到孤城当道,就像动用攻城的战车一样竭尽全力扑到这块巨石之下。但是,这块巨石就像一座城垣坚不可摧,滔滔江水就像攻城的敌人,剑折箭尽,只好弯弯曲曲绕着城垣缓缓东流而去。于是,滔滔的江水汇入瞿塘峡口,安然平缓地东流而去。

啊呀!事物本来就存在因安逸而生变故,处于危难而得安全的规律。按照我的说法推而广之,也就完全可以知道事物变化的道理是自然界固有的。

赏析

这篇赋写得很有特色。赋前有一篇小序。一般这种性质的小序,都会交代写作的缘起,但东坡为文,颇为不拘常格。他直接从议论入手,提出自己的观点:「世以瞿塘峡口灔滪堆为天下之至险,凡覆舟者,皆归咎于此石。以馀观之,盖有功于斯人者。」然后说明「有功斯人」的原因。序中的内容与赋的意思基本一致,内容几乎是重复的。序是平直的表白,赋是华彩的铺张。

此赋共分三段,行文层层深入。第一段,先从大处落笔,讨论水的特点。「天下之至信者,唯水而已。」水有质而无形,其千变万化,掀腾勃怒,使「万夫不敢前」,而水是至信的,是有规律的,只有懂得它的规律,纔能使它「宛然听命,惟圣人之所使。」在这段里,作者认为水有这么几个特点:水是「天下之至信者」,是世间万物中最讲信用、最守常规的;水可以测量,但它「不自为形」,自己没有自己的形态,而是「因物以赋形」,它的形态随着承受它的量具的变化而变化,这种观点很显然来自道家;因为这个原因,水虽然千变万化,但又有常规可循,言外之意,你不能把握水,但你可以把握盛水的单位。接着,作者来了一个总结:当水腾跃发怒的时候,即使是万夫也不敢到它前面去,但遇到像大禹那样掌握了它的规律的圣人,它又显得极为驯服。在此基础上,作者引出他要讨论的中心——崔嵬的灔滪堆存在的价值。

第二段是此赋的重心。作者先极力地描写蜀江的浩瀚,蜀江在作者的笔下如同楚天风雨,挟势而来,锐不可当,骄逞恣肆。江水在入峡谷之前,一路狂奔,都没有遇到阻隔,弥漫浩瀚,横流奔放在广阔的平原上。当它到达逼仄狭窄的峡口,猛遇障碍,不可一世的它显得极为暴怒,于是使出浑身解数与之争鬬,结果却失败了。于是,精疲力竭的蜀江认识到自己力量的有限,一改骄狂的态势,「安行而不敢怒」,滔滔汩汩地流入了峡口。作者以如椽之笔,寥寥数语,写出了蜀江的气势:「蜀江会百水而至于夔,弥漫浩汗,横放于大野。」「蜀江远来兮,浩漫之平沙。行千里而未尝龃龉兮,其意骄逞而不可摧。」又用巧妙的比喩,写出蜀江与灔滪堆之战:「而战乎灔滪堆之下,喧豗震掉,尽力以与石鬬,勃乎若万骑之西来。忽孤城之当道,钩援临冲,毕至于其下兮,城坚而不可取。矢尽剑折兮,迤逦循城而东去。」奔腾而来,骄不可摧的蜀江终被灔滪堆驯服,最终「滔滔汩汩,相与入峡,安行而不敢怒」。蜀江水流崄悍可畏,幸而有灔滪堆,减缓流速。这就是灔滪堆的功劳所在。

第三段是作者的结语,从对蜀江遇峡的观察中,他感悟出了「有以安而生变」「有以用危而求安」的人生哲理。并且说,倘若领会了这个意思,并将其推广运用,也就可以了解事物的必然规律。这是在告诉读者,同时也是在告诫自己。「嗟夫,物固有以安而生变兮,亦有以用危而求安。得吾说而推之兮,亦足以知物理之固然。」在这里,作者将世间万物的运行分为两种:一种原来一直是平稳的,但运行发生突变;另一种,开始行进在风险中,越过这样的风险以后走向了安宁。就如人生,有人一帆风顺地起来,体会不到世态的险恶,倘若忽然遇到波浪,那么,人生将会发生极大的扭曲和转折,这样的扭曲和转折对于毫无准备的人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而有的人,一路坎坷,他却不逃避,不退缩,披荆斩棘,一直向前,终会走上坦途。

东坡为文,继承了先秦诸子中庄子的特色。气势恢弘,如同长江大河般雄浑壮阔。此篇对于他来说虽是小文,但也具备这样的特点。小序中的「弥漫浩汗,横放于大野」,只此一句,便令人想见蜀江的宽阔和浩大。正文中的「蜀江远来兮,浩漫漫之平沙」也有同样的效果。

东坡无论是为文还是作诗,都善于运用比喩和拟人。在此赋中,「宛然听命,惟圣人之所使兮」,「行千里而未尝龃龉兮,其意骄逞而不可摧」,就是用了拟人。前一句写水能像人一样听命,表现出其柔顺的一面;后一句更是将水比作一个骄横狂暴的得志之士,联系后文的人生哲理来看,极为贴切形象。而这篇赋中写得最好的,就是江水与岩石的搏鬬几句,作者更是将这种手法用到了极致。他将这场争鬬生动地比作是一场战争。说江水西来,如同不可阻遏的「万骑」,碰到灔滪堆,就像遇到了个座当道的孤城;于是,拿出「钩援」「临冲」这样的攻城工具,舍命攻取,但这座城却太过坚固,最后「万骑」的弓箭也用光了,利剑也断折了,结果自然是以失败而告终。用写战争的语句来表现这场水与石的战鬬,写得极为酣畅淋漓,极具表现力和震撼力。

这篇文章语言平易,少用典故,融议论于写景,使说理形象化,是其艺术上的重要特点。虽然历来不受重视,但无论是其立意,还是其写法,都有值得后人深思和学习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