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遍·睡起画堂
[宋代] 苏轼
睡起画堂,银蒜押帘,珠幕云垂地。初雨歇,洗出碧罗天,正溶溶、养花天气。一霎暖风回芳草,荣光浮动,卷皱银塘水。方杏靥匀酥,花须吐绣,园林排比红翠。见乳燕、捎蝶过繁枝。忽一线、炉香逐游丝。昼永人闲,独立斜阳,晚来情味。
便乘兴、携将佳丽。深入芳菲里。拨胡琴语,轻拢慢撚揔利。看紧约罗裙,急趣檀板,《霓裳》入破惊鸿起。颦月临眉,醉霞横脸,歌声悠扬云际。任满头、红雨落花飞。渐鳷鹊、楼西玉蟾低。尚徘徊、未尽欢意。君看今古悠悠,浮宦人间世。这些百岁,光阴几日,三万六千而已。醉乡路稳不妨行,但人生、要适情耳。
译文

醒来在画堂中用银蒜将帘子押上,用珠装饰的帷幕如云般落在地上。雨刚下又停歇下来,洗出一个碧罗明净的天色,正是暖洋洋的花卉生长的天气。一瞬间暖风吹春天回来,芳草又生,祥和的天气在浮动,风还吹皱起银色的池塘水。正是杏花醉成酒窝,还在脸上匀匀地搽上酥一类细嫩乳品,花蕊如绣般绽开,红红绿绿前后排列。只见稚嫩的燕子,吃掉蝴蝶而飞过了密林。忽然出现一条线,那是炉子香烟逐绕着虫丝。白昼长了人也闲了,独自一人站在斜阳下,体会着夜即将到来的情味。

自然地乘着游兴,带领美女们,进入到香花芳草园里。弹拨胡琴使之发声,轻轻地「拢」,慢慢地「攒」,都很灵巧高妙。把罗裙系得紧紧的,急速趋使按照檀板节奏而舞,《霓裳羽衣曲》音响进入到急速的乐章时如受惊的雁飞声。暗淡的月光降到眉间,如喝酒红脸的霞光布了一脸,歌声悠扬悦耳地飞入云际。随它落雨般的红花飞满头,高楼西边的天空的月亮渐渐地往下落去。人们还在徘徊不回,只因游人的欢乐情意未得到满足,还想行乐下去。君不见今古悠悠往事,都成为浮幻空虚的人间世事。这一百年,有几多时间,三万六千日罢了。醉生梦死的回乡路,不妨走一遭,但人们的一生要痛快地尽情地行乐,人生多短暂啊!

注释

哨遍:词牌名,一作《稍遍》,《哨编》、《稍编》,王初寮词,以《北山移文》度曲,因名《〈北山移文〉哨遍》。刘学箕词,游松江檃括东坡《赤壁赋》以度曲,因名《松江哨遍》。词调始见《东坡词》。其小序云:「陶渊明赋《归去来》,有其词而无其声。馀既治东坡,筑雪堂于上,人人俱笑其陋,独鄱阳董毅夫过而悦之,有卜邻之意。乃取《归去来辞》,稍加檃括,使就声律,以遗毅夫。使家僮歌之,时相从于东坡,释耒而和之,扣牛角而为之节,不亦乐乎?」汲古阁本《东坡词》于《稍遍》后附小注:「其词盖世所谓『般瞻』之《稍遍》也。『般瞻』,龟兹(Qiū Cí)语也,华言为五声,盖羽声也,于五音之次为第五。今世作『般涉』,误矣。《稍遍》三叠,每叠加促字,当为『稍』,读去声。世作『哨』,或作『涉』,皆非是。」明曼山馆本《东坡先生诗馀》注同。元刊《东坡乐府》及《稼轩长短句》则皆作《哨遍》。《康熙词谱》谓:「其体颇近散文」。正体以东坡《哨遍·为米折腰》一阕为准。双调,二百又三字,三声叶韵,前阕十七句五仄韵、四叶韵,后阕二十句五叶韵、八仄韵。各家句豆平仄,颇有出入,殆由「每叠加促字」较有伸缩馀地耳。《词律》云:「此词长而多讹。又其体颇近散文,平仄往往不拘。」

题注:傅注本、元延祐本无题。明吴讷钞本、《苏长公二妙集》本、毛本调名下题作「春词」。

银蒜:银质蒜形帘坠,拴于帘下端,以防风吹。龙榆生笺:「庾开府《梦入堂内》诗:『幔绳金麦穗,帘钩银蒜条。』」

珠幕:傅子立注:「《汉武故事》曰:『上起神屋,以真珠为帘箔,玳瑁押之。』」刘尚荣按:「《艺文类聚·卷六十一·居处部》引《汉武故事》曰:『上起神屋,铸铜为柱,黄金涂之;赤玉为阶,椽亦以金;刻玳瑁为禽兽,以薄其上;椽首皆作龙首,衔铃,流苏悬之。铸铜如竹,以赤白石脂为泥,椒汁和之;以火齐薄其上,扇屏悉以白琉璃作之。光照洞彻,以白珠为帘薄,玳瑁压之,以象牙为床;以琉璃珠玉明月夜光,杂错天下珍宝为甲帐,其次为乙帐。甲以居神,乙上自御之。前庭植玉树,珊瑚为枝,以碧玉为叶,或青或赤,悉以珠玉为之。子皆空其中,如小铃,鎗鎗有声。甍摽作凤皇,轩翥若飞状。』今通行本《汉武故事》无此条。傅注『神』原作『押』,今从《类聚》。」

「正溶溶、养花天气」句:谓暮春牡丹花开时。傅子立注:「今乐府《啄木儿曲》,有『洗出养花天气』之句。」刘尚荣按:「欧阳文忠《鹤冲天》:『养花天气半晴阴,花好却愁深。』仲殊《花品序》:『越中牡丹开时……谓之养花天。』《全宋词》三六六四页无名氏词据傅注收此残句,调名《啄木儿》。杂剧曲调有名《啄木儿》者,见《武林旧事·卷十上》、《御定曲谱·卷九》。古人谓天气轻云微雨,半阴半晴之时,宜养花。南唐郑仲贤《送曹纬、刘鼎二秀才》:『小舟闻笛夜,微雨养花天。』宋邵尧夫《暮春寄李审言龙图》:『伤酒情怀因小会,养花天气为轻阴。』」溶溶,和暖貌。

一霎暖风回:茅维《苏集》本作「一霎晴风回」。《钦定词谱》作「一霎时风回」,附注云:「《词律》作『一霎晴风回』,汲古阁刻本作『一霎暖风回』,非是」,遂改原词作「一霎时,风回芳草……」,录以备考。

卷皱银塘水:傅子立注:「南国李国主尝戏其臣曰:『「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干卿甚事?』盖其臣赵公所作《谒金门》词,此为最警策。」刘尚荣按:「龙笺云:『此词见《阳春集》,世传为冯正中作,傅注当别有所本。』今按,该词作者有三说,均与南唐中主责臣『干卿甚事』有关:一说冯正中作,见马令《南唐书·卷二十一·〈党与传下·冯延已传〉》;一说成文幼作,见《古今诗话》;一说赵公作,见《本事曲》。傅注盖取后者。详见《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九》:『《南唐书》云:「冯延巳著乐章百馀阕,其《鹤冲天》词云:『晓月坠,宿云披,银烛锦屏帏。建章钟动玉绳低,宫漏出花迟。』又《归国谣》词云:『江水碧,江上何人吹玉笛,扁舟远送潇湘客。芦花千里霜月白,伤行色,明朝便是关山隔。』见称于世。元宗乐府辞云:『小楼吹彻玉笙寒。』延巳有『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之句,皆为警策。元宗尝戏延巳曰:『「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延巳曰:『未如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元宗悦。」苕溪渔隐曰:「《古今诗话》云:『江南成文幼为大理卿,词曲妙绝,尝作《谒金门》云:「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中主闻之,因案狱稽滞,召诘之,且谓曰:「卿职在典刑,『一池春水』,又何干于卿?」文幼顿首。』又《本事曲》云:『南唐李国主尝责其臣曰:「『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盖赵公所撰《谒金门》辞有此一句,最警策,其臣即对曰:「未如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若《本事曲》所记,但云赵公,初无其名,所传必误。惟《南唐书》与《古今诗话》二说不同,未详孰是。」』」卷皱,明吴讷钞本、毛本作「掩皱」。

排比红翠:《苏长公二妙集》本、毛本作「翠红排比」,茅维《苏集》本作「红翠排比」。

杏靥、花须:傅子立注:「杜子美:『野花留宝靥。』又:『随意数花须。』」刘尚荣按:「诗句分别出自《琴台》及《陪李金吾花下饮》,分见《九家集注杜诗·卷二十二》及《九家集注杜诗·卷十八》。」

捎蝶:傅子立注:「杜子美诗:『花妥莺捎蝶。』」刘尚荣按:「句出《重过何氏五首之一》,见《九家集注杜诗·卷十八》。」

游丝:傅子立注:「杜子美诗:『炉烟细细驻游丝。』」刘尚荣按:「句出《宣政殿退朝晚出左掖》,见《九家集注杜诗·卷十九》。」

胡琴:傅子立注:「『胡琴』,琵琶也。杜牧之:『黄金捍拨紫檀槽。』」刘尚荣按:「句出《宫词》,分别见于张司业《张司业集·卷七》,王仲初《王司马集·卷八》。又宋洪忠宣撰《鄱阳集·卷一·彦清谈琵琶有感诗》首句全同。《唐诗纪事·卷四十四》作王仲初撰《宫词》,《万首唐人绝句·卷二十三》及《全唐诗·卷三百八十六》作张司业《宫词》。傅注误标作者。」

轻拢慢撚(niǎn):傅子立注:「白乐天《琵琶行》:『轻拢慢撚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么》。』」刘尚荣按:「《白氏长庆集·卷十二》题作《琵琶引》。」

揔(zǒng)利:元延祐本同傅注本。《苏长公二妙集》本、毛本、《钦定词谱》、龙本作「总伶俐」,朱本作作「总利」。按朱彊村注:「《醉翁琴趣外篇·减字木兰花》有『拨头总利,怨日愁花无恨意。』此词元本『总利』二字似不误,但上句按谱当五字耳。」录以备考。

檀板:龙榆生笺:「《太真外传》:『李龟年以歌擅一时,手捧檀板,押众药而前。』」

《霓裳》入破:傅子立注:「今乐府『拍』谓之『乐句』,故舞者取此以为应。诸大曲〔扌顽〕遍之后,谓之『入破』,故舞者每以此为入舞之节。则《霓裳羽衣》之曲,亦莫不然。」刘尚荣按:「详见《碧鸡漫志》。」龙榆生笺引《碧鸡漫志·卷三·霓裳羽衣曲》:「《霓裳羽衣曲》,说者多异。予断之曰:西凉创作,明皇润色,又为易美名。其他饰以神怪者,皆不足信也。唐史云:河西节度使杨敬忠献,凡十二遍。」

惊鸿起:傅子立注:「『惊鸿起』,谢偃《舞赋》云:『纡修袂而将举,似惊鸿之欲翔。』」刘尚荣按:「《文苑英华·卷七十九》、《全唐文·卷一百五十六》题作《观舞赋》。」

悠扬云际:傅子立注:「秦青之歌,响遏行云。戚夫人之歌,声入云霄。」刘尚荣按:「秦青歌,事见《列子·卷五·〈汤问·薛谭学讴〉》;戚夫人歌见于《汉书·卷九十七上·外戚传》。」

红雨:傅子立注:「李长吉诗:『桃红乱落如红雨。』」刘尚荣按:「句出《将进酒》,见《昌谷集·卷四》,别见《全唐诗·卷三百九十三》。」

落花飞:《苏长公二妙集》本、毛本作「落花坠」。

鳷(zhī)鹊:傅子立注:「『鳷鹊』,汉殿名。谢玄晖诗:『金波丽鳷鹊。』」刘尚荣按:「见《文选·卷二十六·谢玄晖〈暂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赠西府同僚〉》。李善注引张楫《〈汉书〉注》云:『鳷鹊观在云阳甘泉宫外。』」

浮宦:《苏长公二妙集》本、茅维《苏集》本、毛本作「浮幻」。

三万六千:傅子立注:「李太白:『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刘尚荣按:「句出《襄阳歌》,见《李太白诗集·卷一》。」

醉乡:傅子立注:「唐王无功作《醉乡记》。」刘尚荣按:「《新唐书·卷一百九十六·〈隐逸列传·王绩传〉》:『王绩字无功,……著《醉乡记》以次刘伶《酒德颂》。』沈钞本误作『元功』,兹从清钞本、珍重阁本。又,《醉乡记》文见《东皋子集·卷下》、《唐文粹·卷七十一》。」

但人生:明吴讷钞本、茅维《苏集》本作「人生但」,连下句读,亦通。《东坡外集》作「且人生」。

赏析

上阕写游春行踪,即景生情。开头三句写室内景起兴。「画堂’、「银蒜」、「珠幕」,表明为富贵人家的富丽堂皇的内部环境,住上好是好,就是叫人发腻,自然联想到游春。接着三句写第一个景象:雨后天晴正养花。雨洗碧罗天,溶溶养花天,好一个「天」的世界。第七、八、九句写第二个景象:风回芳草皱银塘。暖风回芳草,暖风皱银塘,好就好在「风」之力。第十、十一、十二句写第三个景象:杏靥匀酥花吐绣。百花满园林,红绿大排列。杏好花好春更好。第十三句写第一个物象:乳燕捎蝶过繁枝。一「捎」一「过」,十分灵巧可爱。第十四句写第二个物象:一线炉香逐游丝。一「线」一「逐」,异常生动有趣。最后三句写第三个物象:斜阳景含人情味。一「立」一「来」,自然形象逼真。东坡俨然以摄影师蒙太奇手法,将三景象、三物象剪辑、组合、叠印成一幅「明媚春光」长卷,让人爽心悦目,向上一路。

下阕写游春娱乐,借题发论。开头二句写男欢女乐:携佳丽,人芳菲,幽情默默。第三、四句写弹拨胡琴:轻拢慢燃伶俐,琴韵悠扬。第五、六、七句写起舞《霓裳》:约罗裙,趣檀板,舞姿惊雁。第八、九、十句写动人歌声:颦眉醉霞横脸,歌声嘹亮。第十一、十二、十三句写乐兴高涨:落花飞,玉蟾低,意欲再娱。最后七句针对上阕下阕游春观景物,与娱乐,借题发论。悠悠往事,时光易逝;浮幻人生,如人道境;醉生梦死,及时行乐。东坡俨然以戏剧家导演手法,将一个「入芳菲」境、三个歌舞场面和一个未尽意情景排列在一起,成为多幕性戏剧一幕幕推向观众,让人心旷神怡,回味无穷。

全词以铺叙的手法写了情景,先景后情;写了时间,先昼后晚;写了歌舞,交错呈现。有头有尾,结构完整。由昼永——斜阳——晚来。玉蟾低,突出地写了度过一个漫长而无忧虑、极其痛快的美好时光,渲染了青春易逝、及时行乐的消沉感。这是与东坡此时此地外任处境和心境分不开的。

评析

《哨遍·睡起画堂》是北宋文学家苏东坡所作的一首词。上阕主要写白日在园内观赏春景,以描绘自然景观为主;下阕写携妓入花丛及佳人的歌舞之态。这首词从景入情,抒发了人生浮幻,要及时行乐的思想感情。全词层次清晰,一丝不紊,笔致纡徐。

辑评

明·卓蕊渊《古今词统·卷十七》:此词情采密丽,气质香婉,乃是以残唐诸公小令笔意用之于黪1丞长谰,茬宋一代中固不多,在眉山一身中尤其少。

清·丁杏舲《听秋声馆词话·卷十一》:《东坡集》载《哨遍》二阕,以巢栝归去来词,一赋春宴云慨雉(词略)。虽两词平仄句读均有出入,而字数则同。《词综》于「颦月」句上落「正」字,「一霎」句「时」字作「晴」,均误。汲古阁本「时」字作「暖」,换头匍作「便乘兴携将佳丽」,「花飞」下多「坠」字,「红翠」作「翠红」。「悠飚」作「悠扬」,亦非。「飚」字应读去声。此调宋以后作者绝少。

清·许蒿庐《词综偶评》:先言景,后言情,先言昼,后言夜,层次一丝不紊。楼敬思云:「词到工处,未有不静细者,此亦静细之一端也。」(「银蒜押帘」二句)先从室中说起。」(评「初雨歇」六句)次言景象。(「方杏靥匀酥」五句)次言物类。(「独立斜阳」二句)勒住。(「便携将佳丽」二句)接入行乐。(「拨胡琴语」二句)呜弦。(「看紧约罗裙」三句)看舞。(「颦月临眉」三句)征歌。(「君看今古悠悠」至末)总收。

清·陈廷焯《词则·卷一》:(上阕)笔致纡徐,蓄势在后。(下阕「君看今古悠悠」至篇末)纵笔挥洒,如天风海雨,咄咄逼人。

清·张采珊《词征·卷一》:词有与风诗意义相近者,自唐迄宋,前人钜制,多寓微旨。如李太白「汉家陵阙」,《兔爰》伤时也……苏子瞻「睡起画堂」,《山枢》劝饮食也;晁无咎「陂塘杨柳」,《伐檀》力稼穑也;岳忠武「收拾山河」。《无衣》修矛戟也……其他触物牵绪,抽恩人冥,汉魏齐梁,托体而成,揆诸乐章,喁于勰声,信凄心而咽魄,固难得而遍名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