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香子·三入承明
[宋代] 苏轼
三入承明,四至九卿。问儒生、何辱何荣。金张七叶,纨绮貂缨。无汗马事,不献赋,不明经。
成都卜肆,寂寞君平。郑子真、岩谷躬耕。寒灰炙手,人重人轻。除竺乾学,得无念,得无名。
译文

三次做出入皇宫的官,四次做到九卿高官,试问书生,你有什么屈辱之处?又有什么荣耀和美名?朝中那些亲近宠贵的金、张之流,他们的后代能够身服绮儒纨袴,冠戴貂尾缨饰,还不是由于他们会「笃敬寤主」,干些拍马逢迎的勾当吗?而书生你既没有汗马功劳、又不会写些歌功颂德的辞赋献给皇帝,也不会用儒家经书去走送官的捷径。所以没有他们显贵。

既然这样,要像汉代蜀人严君平那样,在成都开个问卦店铺,自甘寂寞,或者像西汉末年的隐士郑子真那样在山谷里种田,火炭有不能再燃的时候,有可以取暖的时候,人有显贵与轻贱之分,不如学习、传授佛学,无所牵挂、无所名利。

注释

行香子:词牌名,又名《?心香》、《读书引》。自南北朝,朝廷即设「行香」法会。南宋·程文简《演繁露·卷七·行香》云:「沈存中叙行香,谓『当以香末散撒』,乃为行香。毕仲荀元丰三年作《幕府燕闲录》曰:『国忌行香起于后魏江左。齐梁间每然香熏手,或以香末散行,谓之行香。』予案《南史》:『王僧达性好鹰犬。……何尚之设八关斋,大集朝士,自行香,次至僧达曰:「愿郎且放鹰犬,勿复游猎。」』其谓行香次及僧达者,即释教之谓行道烧香也。行道者,主斋之人亲自周行道场之中;烧香者,熟之于炉也。」唐·张水部《送令狐尚书赴东都留守》诗:「行香暂出天桥上,巡礼常过禁殿中。」故此调当为佛曲,调名本意即咏佛教行道烧香事。《中原音韵》、《太平乐府》俱注「双调」,蒋氏《九宫谱目》入「中吕引子」(《钦定词谱》)。此调当为重头曲,六十六字,有三体,前后阕俱八句,唯首句用韵或不用韵异。此调以四言句和三言句为主,间以两个上三下四之七言句,结尾以一字领三个三言句,前人多于此三句中构词相同而又意义连贯,尤别致。音节颇流美悦耳,亦可略加衬字(龙榆生《唐宋词格律》)。东坡七首用于咏物、写景、酬赠、感叹人生;稼轩五首具嘲讽之意,风格更为恣肆;亦用以言情,如洪空同《楚楚精神》阕,蒋竹山《舟宿兰湾》阕。

题注:傅注本、元延祐本无题,明吴讷钞本、《苏长公二妙集》本、毛本作「寓意」。

三入承明:傅子立注:「应休琏《百一诗》:『问我何功德,三入承明庐。』」刘尚荣按:「诗见《文选·卷二十一·应休琏〈百一诗〉》。又,《汉书·卷六十四上·严注传》『君厌承明之庐』句下注引张晏曰:『承明庐在石渠阁外。直宿所止曰「庐」。』」

四至九卿:傅子立注:「汉司马安四至九卿,时人目为巧宦。」刘尚荣按:「《史记·卷一百二十·汲黯传》云:『黯姊子司马安亦少与黯为太子洗马。安文深巧善宦,四至九卿,以河南太守卒。』傅注当本于此。」龙榆生笺:「《汉书·汲黯传》:『黯姊子司马安亦少与黯为太子洗马。安文深巧善宦,四至九卿,以河南太守卒。』《儒林传》:『长安许商善为算,著《五行论历》,四至九卿。』」

儒生:明吴讷钞本、《苏长公二妙集》本、毛本作「书生」。

金张七叶:傅子立注:「金日(Mì)磾(Dī)、张安世七世为侍中、常侍。左太冲诗:『金张藉旧业,七叶珥汉貂。』」刘尚荣按:「《汉书·卷六十八·〈霍光金日磾(Mì Dī)列传·赞〉》:『(金日磾)夷狄亡国,羁虏汉庭,而以笃敬寤主,忠信自著,勒功上将,传国后嗣,世名忠孝,七叶自武至平也内侍,何其盛也。』又《汉书·卷五十九·〈张汤传·(汤来孙、安世玄孙、延寿曾孙、勃孙、临子)张放传〉》:『安世之子孙相继,自宣元已来,为侍中、中常侍、诸曹散骑、列校尉者凡十馀人。功臣之后,唯有金氏、张氏,亲近贵宠,比于外戚。』傅注当本于此。左诗见《文选·卷二十一·左太冲〈咏史八首〉其二》。」纨绮貂缨:傅子立注:「绮襦纨绮,贵者之服。貂缨(沈钞本作『貂婵』,今从清钞本、珍重阁本并参本词正文改),侍中、常侍之冠。江文通曰:『金貂服玄缨。』」刘尚荣按:「见《文选·卷三十一·江文通〈杂题诗三十首〉之王侍中》。」纨绮,《苏长公二妙集》本作「珥金」。

汗马:傅子立注:「汉公孙弘曰:『臣愚驽,无汗马功劳。』」刘尚荣按:「语见《汉书·卷五十八·公孙弘传》。」

献赋:傅子立注:「司马相如献赋于汉武帝,帝以为郎。」刘尚荣按:「事见《史记·卷一百十七·司马相如传》。」龙榆生笺:「《西京杂记》:『相如将献赋,未知所为。梦一黄衣翁谓之曰:「可为《大人赋》。」遂作《大人赋》言神仙之事以献之,赐锦四疋。』」

明经:傅子立注:「汉平当以明经为博士。」刘尚荣按:「见《汉书·卷七十一·平当传》,原脱『以』字,据《汉书》补。」龙榆生笺引《汉书·平当传》:「平当字子思,祖父以訾百万,自下邑徙平陵。当少为大行治礼丞,功次补大鸿胪文学,察廉为顺阳长、栒邑令,以明经为博士,公卿荐当论议通明,给事中。每有灾异,当辄傅经术,言得失。……子晏以明经历位大司徒,封防乡侯。汉兴,唯韦平父子至宰相。」

「成都卜肆,寂寞君平。郑子真、岩谷躬耕。」句:傅子立注:「《汉书·〈王贡传·序〉》:『谷口有郑子真,蜀有严君平,皆修身自保,非其服不服,非其食不食。成帝时,大将军王凤以礼聘子真,子真遂不诎而终。君平卜筮于成都韨,以为「卜筮者贱业,而可以惠众人。有邪恶非正之问,则依蓍龟而言利害。与人子言依于孝,与人弟言依于顺,与人臣言依于忠,各因势导之以善,从吾言者,已过半矣」。裁日阅数人,得百钱,足以自养,则闭肆下帘而授《老子》。遂以其业终。及杨雄著书称此二人。其论曰:「谷口郑子真不诎其志,耕于岩石之下,名震于京师,岂其卿,岂其卿!蜀严湛冥,不作苟见,不治苟得,久幽而不改其操,虽随和何以加诸!」』」刘尚荣按:「节引自《汉书·卷七十二·〈王贡两龚鲍传·序〉》,个别字句与通行本稍异。」龙榆生笺引《汉书·卷七十二·〈王贡两龚鲍传·序〉》:「谷口有郑子真,蜀有严君平,皆修身自保,非其服弗服,非其食弗食。成帝时,元舅大将军王凤以礼聘子真,子真遂不诎而终。君平卜筮于成都韨,以为『卜筮者贱业,而可以惠众人。有邪恶非正之问,则依蓍龟为言利害。与人子言依于孝,与人弟言依于顺,与人臣言依于忠,各因势导之以善,从吾言者,已过半矣』。裁日阅数人,得百钱足自养,则闭肆下帘而授《老子》。博览亡不通,依老子、严周之指著书十馀万言。杨雄少时从游学,以而仕京师显名,数为朝廷在位贤者称君平德。杜陵李彊素善雄,久之为益州牧,喜谓雄曰:『吾真得严君平矣。』雄曰:『君备礼以待之,彼人可见而不可得诎也。』彊心以为不然。及至蜀,致礼与相见,卒不敢言以为从事,乃叹曰:『杨子云诚知人!』君平年九十馀,遂以其业终,蜀人爱敬,至今称焉。及雄著书言当世士,称此二人。其论曰:『或问: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盍势诸?名,卿可几。曰:君子德名为几。梁齐楚赵之君非不富且贵也,恶虖成其名!谷口郑子真不诎其志,耕于岩石之下,名震于京师,岂其卿?岂其卿?楚两龚之絜,其清矣乎!蜀严湛冥,不作苟见,不治苟得,久幽而不改其操,虽随和何以加诸?举兹以旃,不亦宝乎!』」

寒灰炙手:傅子立注:「李太白诗:『寒灰重暖生阳春。』唐崔铉,宣宗时为宰相,所善者郑鲁、杨绍复、段瑰、薛蒙,颇参议论。时语曰:『郑杨段薛,炙手可热;欲得命通,鲁绍瑰蒙。』帝闻之,题于扆。」刘尚荣按:「李句出《江夏赠韦南陵冰》,见《李太白诗集·卷十一》。崔事详《新唐书·卷一百六十·〈崔元略传·(子)崔铉传〉》,按,崔铉在武宗时既为宰相,傅注误记矣。」龙榆生笺引《新唐书·崔铉传》:「铉,字台硕,擢进士第,从李石荆南为宾佐,入拜司勋员外郎、翰林学士,迁中书舍人、学士承旨。武宗好蹴鞠、角抵,铉切谏,帝褒纳之。会昌三年,拜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铉入朝,凡三岁至宰相,而石犹在江陵。泽潞平,兼户部尚书。与李德裕不叶,罢为陜虢观察使。宣宗初,擢河中节度使,以御史大夫召,用会昌故官辅政,进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封博陵郡公。铉所善者郑鲁、杨绍复、段瑰、薛蒙,颇参议论。时语曰:『郑杨段薛,炙手可热;欲得命通,鲁绍瑰蒙。』帝闻之,题于扆。是时,鲁为刑部侍郎,铉欲引以相,帝不许,用为河南尹。它日,帝语铉曰:『鲁去矣,事由卿否?』铉惶惧谢罪。久之,出为淮南节度使,帝饯太液亭,赐诗宠之。因宣州军乱,逐观察使郑薰,铉出兵讨击,诏兼宣歙池观察使。既平,加检校司空,罢兼使。居九年,条教一下无复改,民以顺赖。咸通初,徙山南东道、荆南二镇,封魏国公。庞勋叛,自桂管北还,所过剽略。铉闻,大募兵屯江湘,邀贼归路。贼惧,更逾岭,自淮而北。朝廷壮其忠。卒官下。」又引《史记·卷一百〇八·韩长孺传》:「御史大夫韩安国者,梁成安人也,后徙睢阳。……其后安国坐法抵罪,蒙狱吏田甲辱安国。安国曰:『死灰独不复然乎?』田甲曰:『然即溺之。』」再引杜子美《丽人行》:「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

竺乾:傅子立注:「佛教本自西竺乾天。」刘尚荣按引梁释僧祐撰《弘明集·卷一·正诬论》:「夫尹文子即老子弟子也。老子即佛弟子也。故其经云:『闻道竺乾,有古先生,善入泥洹(即涅槃),不始不终,永存绵绵。』竺乾者,天竺也。泥洹者,梵语,晋言『无为』也。若佛不先老子,何得称先生?』」

得无念,得无名:傅子立注:「释氏以灭五欲,故『无念』;以存四谛,故『无名』。」刘尚荣按:「五欲者,色、声、香、味、触,见《智度论·十七》;一说财、色、名、饮食、睡眠,见《法华经·譬喻品》。四谛者,苦、集、灭、道,见《大般涅槃经·十二》。」

赏析

从词题「寓意」来看,这是篇首自我嘲弄、自我哀怨、自我比况并自我排遣的作品。而在自我排解中,似乎还表现出一种自信、自豪,并颇带一点傲骨的韵致。「三人承明。四至九卿。问书生、何辱何荣」?东坡一生至此已三次进人朝廷作皇帝的近侍之官了。宋哲宗元祐元年(西元一〇八六年)自登州太守以礼部郎中召回注京,迁中书舍人、任翰林学士知制浩兼侍读;宋哲宗元祐六年(西元一〇九一年)在杭州太守任时,又被改翰林学士承旨召还,除兼侍读;宋哲宗元祐七年(西元一〇九二年)八月,又以兵部尚书兼差充南郊卤簿使自扬州召还,导驾景灵宫,迁端明殿学士兼翰林侍读学士,守礼部尚书。所以称「三人承明」。至宋哲宗元祐八年(西元一〇九三年)八月,东坡方以端明殿学士兼翰林侍读学士出知定州。以上四次入朝出朝的这些官职,皆属「九卿」之位,故又可称为「四至九卿」。做了这么大的官,又频频出人朝廷,试问「书生」(东坡自指),你有什么屈辱之处?又有什么荣耀和美名?真是自问得有理,也自问得无愧。如今,东坡又忽被落两「学士」职贬知英州,一切都落得乾乾净净,这究竟是为了什么?「金张七叶,纨绮貂缨。无汗马事,不献赋,不明经。」东坡经过剖心自思,终于找到了个中秘密:朝中那些「亲近宠贵,比于外戚」的金、张之氏,他们能够世世代代身服绮儒纨袴,冠戴貂尾缨饰,还不是由于他们会「笃敬寤主」、干些拍马逢迎的勾当吗?而自己呢?相较之下,却是「拙于谋身,锐于报国」,「赋性刚拙,议论不随」,「直须谈笑于死生之际」,「祸福得丧付与造物」;而自己在武事上又没有什么汗马功劳、不会写些歌功颂德的辞赋献给皇帝,也不会用儒家经书去走送官的捷径。那真是活该如此,自作自受。这种自责自谴,如果说是自谦自卑,还不如说是东坡刚强正直、嫉恶怨愤的品性表现。

下片写自己的退隐志向。要像汉代蜀人严君平那样,在成都开个问卦店铺,自甘寂寞;或者像西汉末年的隐士郑子真那样「宕谷躬耕」,即使有炙手可热的权贵逼他出山,也决不屈从。词末东坡倍发感慨:「寒灰炙手,人重人轻」,世间充满了令人沮丧的贫富贵贱的罪恶差别,应该像《鹤叹》寓言诗中的那只孤傲仙鹤一样:「投以饼饵视若无,戛然长鸣乃下趋!」决然抛却尘世,去做一个「除竺乾学,得无念,得无名」的真正自我解放、无所牵挂、心中空寂无尘的人。

全词豪气贯注,瘦硬隽拔,字锻句谏,逆挽顿挫,对比鲜明,波澜壮阔。前后呼应,结构严谨。

评析

《行香子·三入承明》是北宋文学家苏东坡所作的一首词,作于宋哲宗绍圣元年(西元一〇九四年)。上片抨击了两类人,一是汉代的司马安,他一生四次官至九卿,人称巧宦,二是汉代金、张二家七代世袭侍中、常侍高官。下片歌咏了汉代的两位高人,一个是严君平终生以占卜为生,一个是郑子真躬耕于谷口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