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庭芳·元丰七年四月一日,余将自黄移汝,留别雪堂邻曲二三君子,会李仲览自江东来别,遂书以遗之
[宋代] 苏轼
归去来兮,吾归何处?万里家在岷峨。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坐见黄州再闰,儿童尽楚语吴歌。山中友,鸡豚社飲,相劝老东坡。
云何,当此去,人生底事,来往如梭。待闲看秋风,洛水清波。好在堂前细柳,应念我,莫翦柔柯。仍传语,江南父老,时与晒渔蓑。
译文

【韵译】

回去啊,我回到哪里?故乡在万里岷峨。

人生百年过了一大半,苦于来日不算多。

眼见黄州五年两闰,孩子会唱楚语吴歌。

山中友备上酒菜,盛情款待相劝老东坡。

要走了,我说什么?人生就像那织布梭。

等到闲暇时候,再去琉赏秋天洛水清波。

好在堂前细柳应念我,我从不剪你柔柯。

请传话左右邻里,时不时为我晒晒渔获。

【散译】

归去啊,归去,我的归宿在哪里?故乡万里家难归,更何况劳碌奔波,身不由己!人生百年已过半,剩下的日子也不多。蹉跎黄州岁月,四年两闰虚过。膝下孩子,会说楚语,会唱吴歌。何以依恋如许多?山中好友携酒相送,都来劝我留下。

面对友人一片冰心,我还有什么可说!人生到底为什么,辗转奔波如穿梭?唯盼他年闲暇,坐看秋风洛水荡清波。别了,堂前亲种的细柳,请父老,莫剪柔柯。致语再三,晴时替我晾晒渔蓑。

注释

满庭芳:词牌名。北宋新声,宋人用者甚众。清徐电发《词苑丛谈》谓调名取自唐柳河东《赠江华长老》诗「满庭芳草积」。清朱稚黄《填词名解》则谓:「《满庭芳》采唐吴子华诗『满庭芳草易黄昏。』」按:唐吴子华《废宅》诗有「满庭荒草近黄昏」句,非「芳」字也,今辨之。五代后蜀毛熙震《浣纱溪》词亦有「满庭芳草绿萋萋」句。故调名本意即咏庭院中茂盛之花草。此调有平韵、仄韵两体。平韵者,周美成词名《锁阳台》。葛常之词有「要看黄昏庭院,横斜映霜月朦胧」句,名《满庭霜》。晁无咎词有「堪与潇湘暮雨,图上画扁舟」句,名《潇湘夜雨》。韩涧泉词有「甘棠遗爱,留与话桐乡」句,名《话桐乡》。吴梦窗词因东坡词有「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句,名《江南好》。张野(Yě)夫词名《满庭花》。《清真集》入「中吕调」,《太平乐府》注「中吕宫」,高拭词注「中吕调」。平韵正体者,双调九十五字,上下阕各四平韵,或上阕四平韵,下阕五平韵。过变首句用韵,亦可不用韵,或可连接下面之三字句为五字句,但秦少游词作「消魂」、东坡词作「思量」、周美成词作「年年」均用韵,宜遵从之。此调多四言句、六言句与上三下四句法之七言句,用韵稀密适度,常以四四六或六七句组成句群,尤其两结为三四五句式之句群,故于音蓄顿挫中忽又流动奔放,又因平韵且过变处用短韵,使声韵颇为响亮。此调之适应范围很广,可用以抒情、议论、写景、叙事、祝颂、酬赠。仄韵者,《乐府雅词》名《转调满庭芳》,双调九十六字,上下阕各四仄韵。又曲牌名。南北曲均有。南曲入中吕宫引子,字句格律与词牌平韵体同;又入高大石调正曲,字句格律与词牌异。北曲入中吕调只曲,字句格律与词牌平韵体上阕略异。《诗馀图谱》载本调亦名《满庭霜》。明末清初·万红友《词律》则以九十三字者为《满庭芳》,以九十五字者为《满庭霜》。实则仅后者之前后阕第七句较前者各多一字而已。一则取柳河东诗「偶地即安居,满庭芳草积」为词名,一则取方富山诗:「开门半山月,立马一庭霜」为词名,实则同一调也。

题注:傅子立注:「公旧序云:『元丰七年四月一日,馀将自黄移汝,留别雪堂邻曲二三君子,会李仲览自江东来别,遂书以遗之。』」元延祐本删「公旧序云」四字,以题注为词叙,又「将自」作「将去」,「邻曲」作「邻里」。龙本从元延祐本。

自黄移汝:龙榆生笺:「《续通鉴长编》:『是年正月,责授黄州团练副使苏轼言汝州无由产,乞居常州。从之。元丰中,轼系御史狱,上本无意深罪之,遂薄其罪,以黄州团练副使安置。然上每怜之,一日语执政曰:「国史大事,朕欲俾苏轼成之。」执政有难色。上曰:「非轼,则用曾巩。」其后巩亦不副上意,上复有旨起轼,以本官知江州。中书蔡确、张璪受命,王震当词头,明日改承议郎,江州太平观。又明日,名格不下。于是卒出手札,徙轼汝州,有「苏轼黜居思咎,阅岁滋深,人材实难,不忍终弃」之语。轼即上表谢。前此京师盛传轼已白日仙去,上对左丞蒲宗孟叹息久之,故轼于表内有「疾病连年,人皆相传已死;饥寒并日,臣亦自厌其馀生」之句也。』案:后魏汝北郡,齐改为汝阴,隋置汝州。今为河南临汝县。」

归去来兮:傅子立注:「陶渊明《归去来兮辞》首曰:『归去来兮。』」

岷峨:傅子立注:「公家西蜀。岷、峨,蜀中二山。」龙榆生笺:「岷山在今四川松潘县北。峨嵋山在今四川峨嵋县西南。两山相对如蛾眉,故意又名蛾眉。《水经》:『岷山在蜀郡氐(Dī)道县,大江所出。』注:『岷山,即渎山也,水曰渎水矣。又谓之汶阜。山在徼外,江水所导也。』」眉山距峨眉甚近,故作者常以之代指家乡。

「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句:傅子立注:「韩退之诗:『年皆过半百,来日苦无多。』」刘尚荣按:「此系韩昌黎《除官赴阙至江州寄鄂岳李大夫》诗,见《五百家注昌黎文集·卷六》,别见《全唐诗·卷三百四十一》。」龙榆生笺引《列子·杨朱》:「杨朱曰:『百年,寿之大齐。得百年者千无一焉。设有一者,孩抱以逮昏老,几居其半矣。』」

「坐见黄州再闰」句:傅子立注:「公作《黄州安国寺记》:『元丰二年十二月,馀自吴兴守得罪,以为黄州团练副使;明年二月,至黄州。』与陈季常诗序云:『馀在黄州四年,馀三往见季常』,『七年四月,馀量移汝州』。以是二者考之,则知公自元丰三年二月到郡,七年四月移汝州,其实在黄州四年零两月。元丰三年闰九月,六月闰六月,则『再闰』可知也。」刘尚荣按:「与陈季常诗序,引自《歧亭五首》,见《东坡集·卷十四》。」

「儿童尽楚语吴歌」句:傅子立注:「杜子美诗:『儿童解蛮语,不必作参军。』」刘尚荣按:「句出《秋野五首(其五)》,见《九家集注杜诗·卷三十》。」龙榆生笺:「《汉书》颜师古注:『楚歌者,楚人之歌,犹吴歈越吟也。乐府有《子夜吴歌》。』」

鸡豚社饮:傅子立注:「韩退之诗:『愿为同社人,鸡豚燕春秋。』」刘尚荣按:「句出《南溪始泛三首(其二)》,见《五百家注昌黎文集·卷七》,别见《全唐诗·卷三百四十二》。」饮,元延祐本、《东坡外集》作「酒」。

东坡:傅子立注:「公在黄州,卜东坡以居。」

此去:《苏长公二妙集》本、《东坡外集》作「远去」,茅维《苏集》本作「此际」。

来往如梭:傅子立注:「寇莱公诗:『将相功名终若何,不堪急景似奔梭。』」刘尚荣按:「此乃寇莱公《和茜桃》诗,见《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四十》。」

「待闲看秋风,洛水清波」:傅子立注:「吕洞宾词:『秋风吹洛水,落叶满长安。』」刘尚荣按:「此乃吕纯阳《促拍满路花》词,『洛』作『渭』,见《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十八》。又按,贾阆仙《忆江上吴处士》诗:『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则吕词原系化用贾诗也。」

堂前细柳:傅子立注:「公手植柳于东坡雪堂之下。」刘尚荣按:「雪堂下手植柳事,不见《东坡集》。宋王宗稷《东坡年谱》元丰五年纪事:『试以《东坡图》考雪堂之景,堂之前则有细柳』,当系传闻。」

莫剪柔柯:傅子立注:「《诗》:『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刘尚荣按:「见《诗经·召南·甘棠》。」

江南父老:傅子立注:「齐安在江北,与武昌对岸。公每渡江而南,历游武昌之地,故有『江南父老』之句。」

赏析

苏轼作词,有意与「花间」以来只言闺情琐事的传统相异,而尽情地把自已作为高人雅士、作为天才诗人的整个面貌、胸怀与学问从作品中呈现出来。一部东坡词集,抒情方式与技巧变化多端,因内容的需要而异。其中有一类作品,纯任性情,不假雕饰,脱口而出,无穷清新,它们在技巧和章法上看不出有多少创造发明,却专以真实感人的情绪和浑然天成的结构取胜。这首留别黄州父老的词即其一例。

上阕开头三句,起势十分陡健,作者翘首西望,哀声长吟,乡情浓郁感人。首句「归去来兮」,一字不易地搬用陶渊明《归去来辞》首句,非常贴切地表达了自已思归西蜀故里的强烈愿望。这三句中,还包含了一段潜台词,让读者自去想象补充,这就是:当年陶渊明高唱「归去来兮」,是归隐之志已经得以实现之时的欢畅得意之辞,而东坡虽然一心想效法渊明,无奈量移汝州是不可抗拒的「君命」,此时仍在「待罪」之中,不能自由归去,因此自已吟唱「归去来兮」仅仅是表示欲归不得的怅恨而已。接下来「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二句,以时光易逝,人空老大的感叹,加浓了失意思乡的感情氛围。上阕的后半,笔锋一转,撇开满腔愁思,抒发因在黄州居住五年所产生的对这里的山川人物的深厚情谊。楚语吴歌,铿然在耳;鸡豚社酒,宛然在目。黄州的语言风俗,黄州的父老乡亲对东坡先生敬之爱之的热烈场面,以及东坡临别依依的情怀,都在这一段真切细致的描写中展露出来了。

词的下阕,进一步将宦途失意之怀与留恋黄州之意对写,突出了作者达观豪爽的可爱性格。过阕三句,向父老申说自已不得不去汝州,并叹息人生无定,来往如梭,表明自已失意坎坷,无法掌握命运的痛苦之情。「待闲看秋风,洛水清波」二句,却一笔汤开,瞻望自已即将到达之地,随缘自适的思想顿然取代了愁苦之情。一个「闲」字,将上项哀思愁怀化开,抒情气氛从此变得开朗明澈。从「好在堂前细柳」至篇末,是此词的最后一个抒情层次,以对黄州雪堂的留恋再次表达了对邻里父老的深厚感情。嘱咐邻里莫折堂前细柳,恳请父老时时为晒渔蓑,言外之意显然是:自已有朝一日还要重返故地,再温习一下这段难忘的生活。措辞非常含蓄,不明说留恋黄州,而留恋之情早已充溢字里行间。

东坡到黄州,原是以待罪之身来过被羁管的囚徒日子的,但颇得长官的眷顾,居民的亲近,加以由于他性情达观,思想通脱,善于自解,变苦为乐,却在流放之地寻到了无穷的乐趣。他寒食开海棠之宴,秋江泛赤壁之舟,风流高雅地徜徉了五年之久。一旦言别,必是牵心挂肠于此地的山山水水和男女老幼。由此可见,这首词抒发的离情,是发自东坡内心的高度真实之情。此篇的优良,就在「情真意切」这四个字上。尤其是上下两阕的后半,不但情致温厚,属辞雅逸,而且意象鲜明,宛转含蓄,是构成这个抒情佳篇的两个高潮。

评析

这首词用散文式的句子和俚俗的语言,真切的表现了作者对黄州的依恋之情。上阕抒写对蜀中故里的思念和对黄州邻里父老的惜别之情,下阕进一步将宦途失意之怀与留恋黄州之意对写,突出了作者达观豪放的性格。这首词情致温厚,属辞雅逸,意象鲜明,宛转含蓄。

辑评

清·郑瘦碧《手批东坡乐府》:抱负不凡。

近·兪乐静《唐五代两宋词选释》:东坡在黄州,寒食开海棠之宴,秋江泛赤壁之舟,历五年之久,临别依依。「坐见」以下四句及「细柳」以下四句,情意真切,属辞雅逸,便成佳构。

近·刘知秋《唐五代两宋词简释》:此词乃东坡别黄州邻里父老所作。首用渊明《归去来辞》,表示思归西蜀故里,但移汝乃君命,此时仍在待罪之中,不能自由归去也。次言在黄州久与其地邻里友爱甚洽,表示不忍别去之意。下半阕言不得不去,因叹人生无定,来往如梭。末则留恋黄州雪堂也。渔蓑乃东坡在雪堂钓鱼所服。全首词气和平,情致温厚,如见此老当日情事。盖东坡被罪滴黄,人皆知其冤,黄州父老皆敬爱之,故临去有此依依之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