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新郎·夏景
[宋代] 苏轼
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桐阴转午,晚凉新浴。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渐困倚、孤眠清熟,帘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又却是、风敲竹。
石榴半吐红巾蹙。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秾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秋风惊绿。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两簌簌。
译文

厅室内静无人声,一只雏燕儿穿飞在华丽的房屋。梧桐树阴儿转向正午,晚间凉爽,美人刚刚汤沐。手里摇弄着白绢团扇,团扇与素手似白玉凝酥。渐渐困倦斜倚,独自睡得香熟。帘外是谁来推响彩乡的门户?白白地叫人惊散瑶台仙梦,原来是,夜风敲响了翠竹。

那半开的石榴花宛如红巾折皱。等浮浪的花朵零落尽,它就来陪伴美人的孤独。取一枝艳丽榴花细细看,千重花瓣儿正像美人的芳心情深自束。又恐怕被那西风骤起,惊得只剩下一树空绿,若等得美人来此处,残花之前对酒竟不忍触目。只有残花与粉泪,扑扑籁簌地垂落。

注释

贺新郎:词牌名。《钦定词谱》谓「此调始自东坡」,盛于南宋,衰于金元。然此调本名之争未定,多持二论,或谓《贺新凉》为本名,《贺新郎》为后人误传,如清人毛稚黄《填词名解》袭宋人杨湜说云:「词云『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槐阴转午,晚凉新浴』,故名《贺新凉》,后误为『郎』」;或谓《贺新郎》为本名,《贺新凉》一名由苏词所衍,如《钦定词谱》谓「东坡词云『晚凉新浴』,名《贺新凉》」,又谢桃坊《唐宋词谱校正》《贺新郎》一调下注「北宋新声,……东坡词为创调之作……宋人胡元任《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九》:『《贺新郎》,乃古曲名也』,北宋当据古曲改制而成……因有『晚凉新浴』句,又名《贺新凉》」。又考诸唐宋音乐文献《教坊记》、《揭鼓录》、《乐府杂录》、《唐会要》、《乐府诗集》、《碧鸡漫志》等,皆无此曲,唯南宋胡元任谓《贺新郎》本为古曲,后之词话偶有提及亦仅引胡语耳。然可证诸史者,此曲非东坡自度,乃皆东坡倚乐所填,且后人填作多依叶石林「睡起流莺语」体,故知叶体为最合律者。又北宋乐工歌妓之盛,宴饮多以侑酒,故孙素彬推测《贺新郎》一曲最可能为乐工歌妓所创,经东坡诸文人填制得以广播。此调「以《东坡乐府》所收为最早,惟句豆平仄,与诸家颇多不合,故以《稼轩长短句》为准。」双调,一百十六字,上阕五十七字,下阕五十九字,各十句六仄韵。「大抵用入声部韵者较激壮,用上、去声部韵者较凄郁,贵能各适物宜耳。」叶石林词有「唱《金缕》」句,名《金缕歌》,又名《金缕曲》,又名《金缕词》。东坡词有「乳燕飞华屋」句,名《乳燕飞》,又有「晚凉新浴」句,名《贺新凉》,又有「风敲竹」句,名《风敲竹》。张东泽词有「把貂裘换酒长安市」句,名《貂裘换酒》。

题注:傅注本及元延祐本无题。明吴讷钞本、《苏长公二妙集》本作「夏景」。毛本调名下有词叙云:「馀倅杭日,府僚湖中高会。群妓毕集,独秀兰不来,营将督之再三,乃来。仆问其故,答曰:『沐浴倦卧,忽有扣门声。急起而询之,乃营将催督也。整妆趋命,不觉稍迟。』时府僚有属意于兰者,见其不来,恚恨不已,云:『必有私事。』秀兰含泪力辩。而仆亦从旁冷语,阴为之解。府僚终不释然也。适榴花盛开,秀兰以一枝藉手献座中。府僚愈怒,责其不恭。秀兰进退无据,但低首垂泪而已。仆乃作一曲,名《贺新凉》,令秀兰歌以侑觞。声容妙绝,府僚大悦,剧饮而罢。」按,《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九》云:「东坡此词,深为不幸,横遭点污。」力斥《古今诗话》所述非是。朱彊村《东坡乐府·凡例》亦云:「毛本标题,……阑入他人语意,多出宋人杂说。至《贺新郎》之营妓秀兰,依托谬妄,并违词中本旨。」所论甚当,录之备考。

「乳燕飞华屋」句:傅子立注:「杜子美:『鸣鸠乳燕青春深。』陶渊明:『华屋非蓬居。』」刘尚荣按:「杜句出《题省中院壁》诗,见《九家集注杜诗·卷十九》。通行本《陶渊明集》中无此句,而《文选·卷三十·谢康乐〈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八首〉之徐干》云:『华屋非蓬居,时髦岂馀匹。』谢氏此诗前接陶渊明《拟古》诗。疑傅注引《文选》因涉上篇而误标作者名。」龙榆生笺:「曹子建《箜篌引》诗:『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宋·曾艇斋《艇斋诗话》:「东坡《贺新郎》,在杭州万顷寺作。寺有榴花树,故词中云石榴。又是日有歌者昼寝,故词中云:『渐困倚孤眠清熟。』其真本云『乳燕栖华屋』,今本作『飞』字,非是。」

生绡(xiāo):未漂煮之丝织品。

白团扇:傅子立注:「晋中书令王珉,好执白团扇,与嫂婢有情。婢作《白团扇歌》以赠珉。」刘尚荣按:「事见《晋书·卷二十三·乐志下》,又见《耆旧续闻·卷二》:『曩见陆辰州,语馀以《贺新郎》词用榴花事,乃妾名也。退而书其语,今十年矣,亦未尝深考。近观顾景蕃续注,因悟东坡词中用「白团扇」、「瑶台曲」,皆侍妾故事。按晋中书令王珉好执白团扇,婢作《白团扇歌》以赠珉。又《唐逸史》:「许浑暴卒复寤,作诗云:『晓入瑶台露气清,坐中惟见许飞琼。尘心未尽俗缘重,十里下山空月明。』复寝,惊起,改第二句,云:『昨日梦到瑶池,飞琼令改之,云不欲世间知有我也。』」按《汉武帝内传》所载,董双成、许飞琼皆西王母侍儿,东坡用此事,乃知陆辰州得榴花之事于晁氏为不妄也。《本事词》载榴花之事极鄙俚,诚为妄诞。』又按,《乐府诗集·卷四十五·团扇郎》载《古今乐录》摘引婢作『团扇』歌词。」龙榆生笺:「《晋书·乐志》:『《团扇歌》者,中书令王珉与嫂婢有情,爱好甚笃,嫂捶挞婢过苦,婢素善歌,而珉好捉白团扇,故制此歌。』乐府《团扇郎歌》:『白团扇,憔悴非昔容,羞与郎相见。』」

「扇手一时似玉」句:傅子立注:「晋王衍盛才美貌,明悟若神。每捉玉柄麈尾清谈,与手同色。」刘尚荣按:「事出《世说新语·容止》及《晋书·卷四十三·〈王戎传·(从弟)王衍传〉》,傅注系撮述大意。」龙榆生笺:「《世说新语·容止》:『王夷甫容貌整丽,妙于谈玄,恒捉白玉柄麈尾,与手都无分别。』」

瑶台:傅子立注:「瑶台阆苑,皆崑崙之别名。」龙榆生笺:「《离骚》:『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娀之佚女。』许敬宗《遊清都观寻沈道士得『清』字》诗:『风衢通阆苑,星使下层城。』」

风敲竹:傅子立注:「唐李益:『开门风动竹,疑是故人来。』」刘尚荣按:「句出《竹窗闻风寄苗发司空曙》诗,见《文苑英华·卷一百五十六》。『风』原作『复』,叶石林《石林诗话》引作『风』。」

「石榴半吐红巾蹙」句:傅子立注:「白乐天《石榴》诗:『山榴花似结红巾。』」刘尚荣按:「《白氏长庆集·卷二十》此诗标题为『题孤山寺山石榴花示诸僧众』,又『红巾』二字傅注误倒为『巾红』,失韵,据《白氏长庆集》乙正。」龙榆生笺:「白乐天《石榴》诗:『山榴花似结红巾,容艳新妍占断春。』又云:『泪痕裛损燕支脸,剪刀裁破红绡巾。』」

浮花浪蕊:傅子立注:「韩退之:『浮花浪蕊镇常有,才开还落瘴雾中。』石榴繁盛时,百花零落尽矣。」刘尚荣按:「句出韩昌黎《杏花》诗,见《五百家注昌黎文集·卷三》,别见《全唐诗·卷三百三十八》。『常』原作『长』。」

秋风惊绿:傅子立注:「皮袭美《石榴》诗:『蝉噪秋枝槐叶黄,石榴香老愁寒霜。』」刘尚荣按:「《全唐诗·卷六百十一》题作《石榴歌》。」

蔌(sù)蔌(sù):珍重阁本、龙本作「簌簌」。按,状花飘落声,皆通,音亦同为入声「屋」韵。清黄蓼园《蓼园词话》云:「末四句是花是人,婉曲缠绵,耐人寻味不尽。」

赏析

这是一首抒写闺怨的双调词,上阕写美人,下阕掉转笔锋,专咏榴花,借花取喻,时而花人并列,时而花人合一。作者赋予词中的美人、榴花以孤芳高洁、自伤迟暮的品格和情感,这两个美好的意象中渗透进自己的人格和感情。词中写失时之佳人,托失意之情怀;以婉曲缠绵的儿女情肠,寄慷慨郁愤的身世之感。

上阕以初夏景物为衬托,写一位孤高绝尘的美丽女子。起调「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桐阴转午,」点出初夏季节、过午、时节、环境之幽静。「晚凉新浴」,推出傍晚新凉和出浴美人。

「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进而工笔描绘美人「晚凉新浴」之后的闲雅风姿。作者写团扇之白,不只意衬托美人的肌肤洁白和品质高洁,而且意象征美人的命运、身世。自从汉代班婕妤(汉成帝妃,为赵飞燕谮,失宠)作团扇歌后,古代诗人笔下,白团扇常常是红颜薄命,佳人失时的象征。

上文已一再渲染「悄无人」的寂静氛围,这里又写「手弄生绡白团扇」,着一「弄」字,便透露出美人内心一种无可奈何的寂聊,接以「扇手一时似玉」,实是暗示「妾身似秋扇」的命运。以上写美人心态,主要是用环境烘托、用象征、暗示方式,隐约迷离。以下写美人初因孤寂无聊而入梦,继而好梦因风摇竹声而被惊断。「渐困倚、孤眠清熟」句,使人感受到佳人处境之幽清和内心的寂寞。

以下数句是说:美人入梦后,朦胧中彷彿有人掀开珠帘,敲打门窗,不由引起她的一阵兴奋和一种期待。可是从梦中惊醒,却只听到那风吹翠竹的萧萧声,等待她的仍旧是一阕寂寞。唐李益诗云:「开门复动竹,疑是玉人来。」(《竹窗闻风寄苗发司空曙》)东坡化用了这种幽清的意境,着重写由梦而醒、由希望而失望的怅惘:「枉教人」、「却又是」,将美人这种感情上的波折突现出来了。从上阕整个构思来看,主要写美人孤眠。写「华屋」,写「晚凉」,写「弄扇」,都是映衬和暗示美人的空虚寂寞和叹惋怅恨之情。

下阕用秾艳独芳的榴花为美人写照。「石榴半吐红巾蹙」,化用白居易诗「山榴花似结红巾」(《题孤山寺山石榴花示诸僧众》)句意形象地写出了榴花的外貌特征,又带有西子含颦的风韵,耐人寻味。「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这是美人观花引起的感触和情思。此二句既表明榴花开放的季节,又用拟人手法写出了它不与桃李争艳、独立于群芳之外的品格。

「秾艳一枝细看取」,刻画出花色的明丽动人。「芳心千重似束」,不仅捕捉住了榴花外形的特征,并再次托喻美人那颗坚贞不渝的芳心,写出了她似若有情、愁心难展的情态。「又恐被秋风惊绿」,由花及人,油然而生美人迟暮之感。「若待得君来向此」至结尾,写怀抱迟暮之感的美人与榴花两相怜惜,共花落簌簌而泪落簌簌。

词的下阕借物咏情,写美人看花时触景伤情,感慨万千,时而观花,时而怜花惜花。这种花、人合一的手法,读来婉曲缠绵,寻味不尽。作者无论是直接写美人,还是通过榴花间接写美人,都紧紧扣住娇花美人失时、失宠这一共同点,而又寄托着词人自身的怀才不遇之情。

评析

这首词咏人兼咏物。

上阕写清幽环境中的一位美人。雏燕儿穿飞在华丽的房屋,悄然无人,梧桐树阴影转移,天已到午后,晚间凉爽,美人刚刚沐浴,手里摇弄着白绢团扇,团扇与素手洁白如玉。她纯洁、贞静,形神俱美。她渐渐困倦斜倚,独自睡得香甜。帘外是谁推响了彩绣的门户,惊散了她瑶台仙梦,原来是夜风敲响了翠竹。

下阕写浓艳超群,不与浮花浪蕊为伍的榴花。取一枝秾艳榴花细细看,千重花瓣儿正像美人的芳心情深自束。美人与榴花相映生辉,面对西风的萧飒,时光的迟暮,粉泪与花瓣不禁一同簌簌下落。以榴花衬映美人,美人艳如榴花,花着人之愁情,人具花之品格,是花是人,融合为一,共宣迟暮之感,同发身世之喟,寄托遥深,耐人寻味。

辑评

宋·胡元任《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九》:《古今词话》云:「苏子瞻守钱塘,有官妓秀兰,天性黠慧,善于应对。湖中有宴会,群妓毕至,惟秀兰不来,遣人督之,须臾方至。子瞻问其故,具以『发结沐浴,不觉困睡,忽有人叩门声,急起而问之,乃乐营将催督之,非敢怠忽,谨以实告。』子瞻亦恕之。坐中倅车,属意于兰,见其晚来,恚恨未已,责之曰:『必有他事,以此晚至。』秀兰力辩,不能止倅之怒。是时,榴花盛开,秀兰以一枝藉手告倅,其怒愈甚。秀兰收泪无言。子瞻作《贺新凉》以解之,其怒始息。其词曰:『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桐阴转午,晚凉新浴。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渐困倚、孤眠清熟。门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又却是,风敲竹。 石榴半吐红巾蹙。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秾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西风惊绿。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两簌簌。』子瞻之作,皆记目前事,盖取其沐浴新凉,曲名《贺新凉》也,后人不知之,误为《贺新郎》,盖不得子瞻之意也。子瞻真所谓风流太守也,岂可与俗吏同日语哉。」苕溪渔隐曰:「野哉,杨湜之言,真可入《笑林》。东坡此词,冠绝古今,托意高远,宁为一娼而发邪?『帘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又却是,风敲竹』,用古诗『捲帘风动竹,疑是故人来』之意,今乃云『忽有人叩门声,急起而问之,乃乐营将催督』,此可笑者一也。『石榴半吐红巾蹙,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秾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盖初夏之时,千花事退,榴花独芳,因以中写幽闺之情;今乃云『是时榴花盛开,秀兰以一枝藉手告倅,其怒愈甚』,此可笑者二也。此词腔调寄《贺新郎》,乃古曲名也,今乃云『取其沐浴新凉,曲名《贺新凉》,后人不知之,误为《贺新郎》』,此可笑者三也。《词话》中可笑者甚众,姑举其尤者。第东坡此词,深为不幸,横遭点汙,吾不可无一言雪其耻。宋子京云:『江左有文拙而好刻石者,谓之詅嗤符。』今杨湜之言俚甚,而锓板行世,殆类是也。」

宋·曾艇斋《艇斋诗话》:东坡《贺新郎》,在杭州万顷寺作。寺有榴花树,故词中云石榴。又是日有歌者昼寝,故词中云:「渐困倚孤眠清熟。」其真本云「乳燕栖华屋」,今本作「飞」字,非是。

元·吴正传《吴礼部诗话》:东坡《贺新郎》词「乳燕飞华屋」云云,后段「石榴半吐红巾蹙」以下皆咏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