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花慢
[宋代] 苏轼
序言: 初到密州,以累年旱蝗,斋素累月。方春牡丹盛开,遂不获一赏。至九月,忽开千叶一朵。雨中特为置酒,遂作。
今岁花时深院,尽日东风,轻颺茶烟。但有绿苔芳草,柳絮榆钱。闻道城西,长廊古寺,甲第名园。有国艳带酒,天香染袂,为我留连。
清明过了,残红无处,对此泪洒尊前。秋向晚、一枝何事,向我依然。高会聊追短景,清商不假馀妍。不如留取,十分春态,付与明年。
译文

今年百花盛开的时节,整天吹着东风,深院高墙里面,散发着轻轻的茶烟。只有绿苔和芳草,柳絮和榆钱。听说城西,长廊连着古寺,甲第带着名园。那里有「醉贵妃」和「御黄袍」这两种珍稀牡丹,使我留恋。

清明已经过了,残花无处可归,对此不禁泪洒怀前。渐近深秋了,为何这枝牡丹,依然这般红艳?还是设宴会客,暂且追随那稍纵即逝的时光吧,这难逢的牡丹秋日花开,肃杀的秋风可不会怜惜。还不如留住这美妙姿色,开在明年春天。

注释

雨中花慢:词牌名。慢者,「慢曲子」也,唐宋杂曲之体,本指调长拍缓、节奏舒缓之曲。调名本意即以「慢曲子」咏雨中之花。调见《东坡词》。《词潜·卷二十六》:「此调有平韵、仄韵两体。平韵者,始自东坡,仄韵者,始自少游。耆卿平韵词,《乐章集》注『林钟商』。」东坡平韵格,双调,九十八字,前阕十一句四平韵,后阕十句四平韵;少游仄韵格,前后阕各十句、四仄韵;耆卿平韵格,双调,百字,前后阕各十句、四平韵。按:此调为《雨中花慢》本调,与《望云间调》之别名《雨中花慢》调不同。凡十三体。

题注:傅注本存调名及题注,东坡词正文并傅注全佚。今据元延祐本补录正文,以别本稍加校订。傅注本调名作「雨中花」,兹从明吴讷钞本、《苏长公二妙集》本、毛本。傅本题注云:「公初到密州,以累年旱蝗,斋素累月。方春牡丹盛开,遂不获一赏。至九月,忽开千叶一朵。雨中特为置酒,遂作此词。」元延祐本词引云「初到密州,以累年旱蝗,斋素累月。方春牡丹盛开,遂不获一赏。至九月,忽开千叶一朵。雨中特为置酒,遂作」,径以傅注为词引。毛本词引云「初到密州,以旱蝗,斋素累月。方春牡丹盛开,不获一赏。至九月,忽开千叶一朵。雨中为置酒」,亦改傅注为序。明吴讷钞本无题。茅维《苏集》本题作「牡丹菊」。

累年旱蝗:龙榆生笺引《东坡诗集》查注:「《〈水经〉注》:『扶淇之水,出西南常山。』本集《记略》云:『山不甚高大,而下临城中,如在山上。岁旱祷雨兹山,未尝不应。盖有常德者,故谓之常山。熙宁八年春夏旱,再祷焉,皆应如响,乃新其庙。熙宁九年七月,诏封常山神为润民侯。』」

轻飏:明吴讷钞本作「荡飏」。《苏长公二妙集》本、毛本作「荡漾」。按:《唐人万首绝句选·卷六》收杜樊川《醉后题僧院》诗:「今日鬓丝禅榻畔,茶烟轻飏落花风。」应是苏词并傅注所本,则元延祐本作「轻飏」义胜。

柳絮榆钱:龙榆生笺:「杜少陵《送路六侍御入朝》诗:『不分桃花红胜锦,生憎柳絮白于绵。』施希圣《戏咏榆荚》诗:『风吹榆钱落如雨,绕林绕屋来不住。』东坡《次韵田国博部夫南京见寄》诗:『深红落尽东风恶,柳絮榆钱不当春』」

城西、古寺:龙榆生笺:「东坡《玉盘盂》小序:『东武旧俗,每岁四月,大会于南禅、资福两寺。以芍药供佛,而今岁最盛。凡七千馀朵,皆重跗累萼,繁丽丰硕。中有白花,正圆如覆盂,其下十馀叶,稍大,承之如盘,姿格绝异,独出于七千朵之上。云得之于城北苏氏园中,周宰相莒公之别业也。』据此知此词所称城西古寺,南禅、资福,必居其一。」

甲第:龙榆生笺:「《汉书·高帝纪下》:『为列侯食邑者,皆佩之印,赐大第室。』注云:『有甲乙次第,故曰甲第。』」

「国艳带酒,天香染袂」句:龙榆生笺引唐·李浚《松窗杂录》:「大和、开成中,有程脩己者,以善画得进谒。脩己始以孝廉召入籍,故上不甚以画者流视之。会春暮内殿赏牡丹花,上颇好诗,因问脩己曰:『今京邑传唱牡丹花诗,谁为首出?』脩己对曰:『臣尝闻公卿间多吟赏中书舍人李正封诗曰:「天香夜染衣,国色朝酣酒。」』上闻之,嗟赏移时。杨妃方恃恩宠,上笑谓贤妃曰:『妆镜台前宜饮以一紫金盏酒,则正封之诗见矣。』」

清商:龙榆生笺:「魏文帝《燕歌行》:『援琴鸣絃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文选》注引宋玉《笛赋》:『吟清商,追流征。』」

不假:元延祐本原作「不暇」,据明吴讷钞本、《苏长公二妙集》本、毛本改。

评析

前阕追述春光中无缘赏花的缺憾。起笔三句写春天衙斋生活小景,大意是,在今春花开时节,整日深锁斋院,面对袅袅茶烟,只觉一派寂寥。点明「花时」,不单交代了节候,更暗含着词人赏花的兴致,而实际上整天所面对的却是「茶烟」,这多么使人扫兴!原来,这年春夏间密州地区旱灾蝗灾严重,身为州郡长官的苏东坡斋戒喫素,忙于到常山祭神祈雨,所以压根儿顾不上赏花,——这是东坡在本篇词序及《祭常山祝文五首》之一中告诉我们的。在今天看来,东坡的作法未免可笑,但历史地看,他忧民所忧,关怀民生疾苦的精神还是值得称道的。在这大好春光中,词人踪迹所至,还看到了什么呢?「但有绿苔芳草,柳絮榆钱」,如此而已。言外自然也以良辰美景「不获一赏」而感到遗憾。那么,是否因诸城僻处北国,没有赏花的去处,或者竟无花可赏呢?不是!以下六句全以「闻道」二字领起,着力写出赏花的好去处,以及「方春牡丹盛开」,花事之盛。不言而喻,这对于浸泡在比较单调乏味的仕宦生活中的词人来说,具有多么巨大的诱惑力。如果说「长」、「古」、「甲」、「名」这些词语传出了词人对春游热点向往的心态的话,那么「国艳带酒,天香染袂」这两句化用唐诗成句,就花王牡丹的色、香进行渲染,更写出对「方春牡丹盛开」的情有独钟。然而我们的词人终究误了佳期,未能如愿以偿,那么他内心的惆怅也就可想而知了。

后阕写秋日赏花的感触。换头「清明过了」三句,承上叙事,写暮春花尽的悲哀。「清明过了」,交代时令,表明「花时」已过。「残红无处」,写出「国艳」、「天香」荡然无存的可悲现状。「对此泪洒樽前」,则以重拙之笔直述悲悼之情与沉痛之感。这与前阕「闻道」六句叙写的内容有因果联系,或者说前后内在的脉络是相通的,因而使我们相信词人在此抒写的情感是真实可信的。从一定意义上说,前阕至此全是铺垫,意在突出秋日牡丹的可贵。「秋向晚」三句,便转到写当前秋日牡丹:在这晚秋已近的时节,为什么一枝牡丹忽然开放,默默地朝着我,而香艳如故呢?「秋向晚」,与前文的「花时」、「清明过了」相照应,明点词序中的「九月」这一特定时间。「一枝何事,向我依然」二句,问得无理而有情。本来,作为自然事物的牡丹花开花落,自有其自身的规律或原因,是与人事无关的,所以说词人问得无理。而这一问又委实能「曲写心灵」(王夫之语),即曲折地表现词人某种微妙的感情:这一枝牡丹彷彿深知词人「方春牡丹盛开」而「不获一赏」的苦衷,因而赶在寒冬到来之前又一度开放,以给他一个意外的惊喜。词人在心理上的缺憾得以填补后的欣慰,对「千叶一朵」的激赏以至道谢等,都馀味曲包了。秋日牡丹虽是词人所写的重点,但词人并未展开描写,仅用「依然」二字映带上文,便收到了以少总多的艺术效果,这是词人用笔精炼与老到之处。最后五句紧承前三句,着重写对秋日牡丹的感触:眼前的盛会姑且抓住这短暂的时光,因为秋风不会宽容牡丹,使之常葆艳丽的姿色。牡丹啊,你不如多加珍重,留住尽可能多的春容,以待明年争新斗艳。词人没有陶醉在对秋日牡丹的欣赏之中,凭着他过人的悟性,很快意识到好景不长,意识到自然界的制约因素。「高会聊追短景,清高不假馀妍」两句,扣住词序中「置酒」会客一事,表现了对当前美景的极度珍惜,以及对「美人迟暮」的担忧,富有自然哲理的意味。结穴三句转为词人对秋日牡丹的劝说,语浅情深,出人意表,表露了词人对名花爱赏的真诚,也寄寓了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可谓言有尽而意无穷。从结构上看,「春态」、「明年」与开篇的「花时」、「今岁」遥相呼应,不过后者是写实,前者仅是悬想罢了。

本篇颇有几分像写景词或咏物词,其实都不是。这是一首表现生括实感的写怀之作。词人为百姓疾苦而操劳、奔走,而置一春花事于不顾(虽然「花时」是他所由衷喜爱的),确实从一个侧面表现出词人尽瘁民事的可贵精神。我们对此不难体认。但本篇主要的思想意义并不在于此。词人显然不属于一般意义上的才子佳人一流人物,可是他对牡丹花开花谢为什么那样多情善感?看来只有一个较合理的解释,这便是词人热爱生活,热爱人生。因为春日盛开的牡丹是人间美好事物的象征,秋日牡丹一枝独放,则可视为不寻常的年头偶尔提供的补偿,所以词人倍加关注,实在是热爱生活、热爱人生的生动体现。我们认为,东坡的人生态度具有多重性,主要有三个层面:怀抱理想和热情,热心于济苍生安社稷的事业,即抱有积极进取的人生态度,这是一个层面;追求超越现实功利的审美人生态度,力求无往而不乐,这是又一个层面;更多地从人性出发,执着于现实人生,随处表现出对生活和人生的热爱,这是第三个层面。这第三个层面与东坡诗人的气质以及坦诚、真率的个性,也都有绝大关系。表现这第三个层面的诗词作品,尽管有士大夫化的成分(如本篇写到的置酒清客的方式——「高会」),但由于与实际生活的距离比较接近,还是使人感到真实,感到血肉丰满,感到人生的美好,因而也更容易为读者理解与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