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
渔父想饮酒,到哪一家去好呢?鱼和螃蟹同时交给了酒家换酒喝。饮酒不计多少量,一醉方休。渔父的鱼蟹与酒家的酒彼此之间何必谈论钱数。
【其二】
渔父酒醉了,披着蓑衣走路跌跌跄跄像跳舞。醉酒的渔父想寻找回去的归途。短桨小船无人执掌,任它随意漂流。酒醒后,渔父不知身在何处。
【其三】
渔父酒醒后,春江上时光已是正午。醒来只见阵阵落花飞絮。醒后还会再喝醉,醉后又会再醒。将古往今来人间的功名利禄付之一笑。
【其四】
渔父仰天大笑、吟唱,轻飘飘的江鸥在飞翔,宽阔的长江上吹洒满江风雨。江边骑马奔波的当差的小官,现在竟然借我的小船往南渡过长江。
渔父:词牌名。《钦定词谱》:「渔歌子,原唐教坊曲名。按《唐书·张志和传》,志和居江湖,自称江波钓徒,每垂钓不设铒,志不在鱼也。宪宗图真,求其人不能致。尝撰《渔歌》,即此词也。单调体实始于此。至双调体,昉自《花间集》顾夐、孙孟文。有魏承班、李德润诸词可校。若苏轼单调词,则又从双调词脱化耳。和凝词更名《渔父》,徐积词名《渔父乐》。按张志和所撰《渔歌子》词五首,体调如一,可以参校。」
题注:傅注本、元延祐本、明吴讷钞本、《苏长公二妙集》本、茅维《苏集》本、《东坡外集》、毛本均不收此四首,唯见《东坡集·卷十四》、宋刊《集注分类东坡先生诗》、清查初白撰《苏诗补注·卷二十五》及朱彊村《彊村丛书》本《东坡乐府·卷二》。
醉为期:龙榆生笺引《南史·卷七十五·〈隐逸列传·陶潜传〉》:「陶潜,字渊明,或云字深明,名元亮。寻阳柴桑人,晋大司马侃之曾孙也。少有高趣,宅边有五柳树,故常著《五柳先生》传云:『先生不知何许人,不详姓字。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欣然忘食。性嗜酒,而家贫不能恒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招之,造饮辄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环堵萧然,不蔽风日,裋褐「裋褐」各本作「短褐」,据《宋书》改。按《汉书·贡禹传》注:「裋,僮竖所著布长襦;褐,毛布之衣。」指粗服穿结,箪瓢屡空,晏如也。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以此自终。』」
蓑衣舞:龙榆生笺引唐·孟东野《送澹公》诗:「短蓑不怕雨,白鹭相争飞。短楫画菰蒲,斗作豪横归。笑伊水健儿,浪战求光辉。不如竹枝弓,射鸭无是非。」
酒醒:龙榆生笺唐·白乐天《自问行何迟》诗:「酒醒夜深后,睡足日高时。」
漠漠:龙榆生笺唐·杜少陵《滟滪》诗:「江天漠漠鸟双去,风雨时时龙一吟。」
官人:龙榆生笺「韩昌黎《王君墓志》:『高处士曰:「吾以龃龉穷,一女,怜之,必嫁官人,不以与凡子。」』刘梦得《插田歌》:『君看二三年,我作官人去。』」
这组作品展示了渔父超然物外、悠闲自得的生活情景,这幅情景是苏轼在黄州时期「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樵渔杂处」(《答李端叔书》)的思想写照,表现了其思想深处疏离政治、悲己悯人的观念。作品中的渔父饮而醉、醉而醒,于飞絮红尘中阅尽世事之沧桑悲凉与无常,正包含着苏轼对自己多年来迷于政治是非而致人生峻厄的嘲讪与悲悯。
【其一】
作品一开头,就以发问的句式「渔父饮,谁家去」,突出烘托渔父以鱼蟹换酒的宁静气氛,到底想去哪个酒家。其意有二:一是哪一家能以鱼蟹换酒,二是哪一家的酒质最好。这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渔父的贫苦状态,也隐含了作者对渔父的深深同情之心。
紧接着写渔父与酒家的和谐与体贴的良好关系,「酒无多少醉为期」,这是酒家发出的敬言,让渔父只管饮酒,饮多饮少,酒家不在乎。
最后一句「彼此不论钱数」,是作者的评论,也是点题之笔,充分反映了当地渔父与酒家这些社会底层的人民最宝贵的品质:善良、纯真和质朴。用浅易的语言说世俗的生活,尽显日常生活的状态与趣味。
第一首词先叙述后议论,明快自然,写出了渔父以鱼蟹换酒来饮的愉悦心情。突出了渔父「饮」酒中以鱼蟹换酒的特有情趣,以及渔父与酒家特有的淳朴的人际关系。
【其二】
前两句点化引用了唐代诗人孟郊《送淡公》(之三)「独迷舞短蓑」诗意,写了渔父狂饮烂醉而忘形的神态。「渔父醉,蓑衣舞」,生动形象地刻画出了渔父狂饮烂醉以致神魂颠倒、身不由己的诙谐状态。「蓑衣舞」三字逼真传神,渔父醉后那踉踉跄跄的行走模样跃然纸上,富有浪漫主义色彩。
「醉里却寻归路」,进一步渲染了渔父醉后神不附体、欲归无路的昏沉状态。连东南西北都弄不清楚,回去的道路也找不到了,只好「轻舟短棹任斜横」。
作者曾在宋神宗元丰五年(西元一〇八二年)七月遊赤壁湖时,也狂饮烂醉过,结果是「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赤壁赋》)。此词里渔父的狂饮烂醉,其结果比作者游赤壁时的境况好不了多少,同样会是「肴核既尽,杯盘狼藉」。所不同的是:相与枕藉乎家中,「醉后不知何处?」最后两句为点题之笔,反映了渔父那种狂放不羁、自由自在的恬淡生活心态。
第二首词先描写,后叙述,描写与叙述融会运用,集中渲染了渔父「醉」后百事皆空的心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此词隐含了道家崇尚自然、清净无为的思想,反映了词人随缘放旷、任天而动的达观胸怀。
【其三】
「渔父醒,春江午」,描叙渔父从醉到醒经历的时间。春江正午,生机勃勃,自然清新。由烂醉到沉睡,再到延醒,时间长达半天,表现了渔父的生活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乐天而动的。「梦断落花飞絮」,渔父一觉醒来,只见杨柳依依,「落花飞絮」,一派春光满江滨,令渔父赏心悦目。
「酒醒还醉醉还醒,一笑人间今古」,为画龙点睛之笔。醉—醒,醒—醉,醉—醒,反复传递,刻画了醉翁渔父的处世形象,富有哲理性。白乐天《醉吟先生传》:「又饮数杯,兀然而醉。既而醉复醒,醒复吟,吟复饮,饮复醉。醉吟相仍,若循环然。」此处点化运用了白居易这段关于诗人饮—醉—吟「循环」式的人生真谛的妙笔,道出了在封建社会里,世界上最清醒的人是渔父,是渔父一类的诗人。是渔父们每饮一次、醉一次、醒一次、吟一次,认识世界、认识生活的境界就升华一次。循环往复,不断进行,最终自然精辟地发出「一笑人间今古」的深沉感叹。至此,词人思想上出现了飞跃,由「莫问世间何事」(《好事近·烟外倚危楼》)进到「俯仰人间今古」(《西江月·重九》),再进到「一笑人间今古」。从「莫问」到「俯仰」再到「一笑」,清晰地反映了词人贬谪黄州后思想变化的历程。「一笑」便突出词人此时此地的高洁而自适的坦然心态和清醒的人生观。
第三首词写渔父随缘放旷、与世无争的超然心态。先描写,后议论,景理融合,将渔父置于大好春光中来看世界,强化了渔父的「醒」眼与「笑」态,超然物外,与世无争的思想。
【其四】
「渔父笑,轻鸥举,漠漠一江风雨」,写渔父从酒醒后的大笑、大吟的悠然闲适的神情。仰天而笑「轻鸥举」,隐喻渔父如海鸥那样自由飞翔。平视而笑「漠漠一江风雨」,隐喻渔父如江阔那样的心胸,无视风雨。这是自然的壮观,也是渔父的身影。渔父与自然融为一体了,恬淡悠然。
「江边骑马是官人,借我孤舟南渡」,以写实对比的手法,进一层以官人的奔波映衬出渔父的悠闲,突出了官人高贵反而累赘、无能,渔父卑下反而自由自在。「笑」中最能令人深思的是笑官人:一群群骑马的官人,这时也不得不借渔父的「孤舟」南渡。嬉笑诙谐之情,表现在最后两句中。
第四首词先描景,后叙事,景事相缀,以「笑」为中心线,贯串全词,写出了渔父的闲适自由的生活情景。也反映农村劳动人民的生活,呈现出一股逸然超脱的思想情趣:静谧的荒野江边,质朴的莞尔而笑的渔父与轻盈自由的江鸥为伴,跟风雨中追名逐利的官人构成鲜明的对照,作者的美丑标准也在这里明显地得到标示。这一点,又是在非常自然的化工妙手中表现出来,显示出一种「真态」的村野气息。
中国古典文学评论家陈迩冬《苏东坡诗词选》:「酒无多少醉无期」,一个出鱼、一个出酒、「彼此不论钱数」的渔人和酒家,或者是一个一个,或者是逐对逐对的出现。词读起来心旷神怡,有活力。」
苏轼研究专家孔凡礼《三苏年谱》:当轻鸥飞举、漠漠一江风雨之际,骑马江边之官人,藉渔父之孤舟南渡,其时渔父笑。其所以笑,当以此时可为此官人效力,此种效力,不为金钱,而为自觉之帮助,并以此为乐。
元丰七年(西元一〇八四年),苏东坡从黄州调任汝州团练副使,第二年到河南商丘,收到诰命,宋神宗准许其在常州宜兴居住。想东坡半生凋零,屡遭贬谪,心内悽苦。而作于此间的四首《渔夫》组词(一说为组诗),颇得人生感慨。
第一首写渔父以鱼蟹与酒家换酒喝,彼此不计较价钱;第二首写渔父饮归,醉卧渔舟,任其东西,醒来不知身在何处;第三首写渔父在落花飞絮中醒来已是中午时分,醒复饮,饮复醉,醉复醒;第四首写渔父在风雨中与江鸥相伴,逍遥自在,奔波的官人借孤舟渡河。四篇作品既独立成篇,合起来又是一个整体,运用了描写、记叙和议论结合以及景、事、理融合的方法,生动地展示了渔父超然物外、悠闲自得的情景,充满了生活情趣。
东坡以最具特征的饮、醉、醒、笑之行为来描写渔父的形象,并且借鉴了船子和尚的渔父,把渔父描写为已悟道的佛家渔父。全首渔父词在表面上描绘了渔父饮酒之乐,实际上赞美了以不同方法来施行教化和启导人生的渔父之慈悲心,并以此自比。词中具有一幅水墨画般的风景描写,无禅语而有禅味,寓禅理而不落形迹,颇得禅趣。